人发明了火，就把空气关在一个大房间里，用火烤热，不必抢劫自己的体温。他在暖房里扎床，可以少穿累赘的衣服，在冬天里就像过夏天一样，还有窗子可以邀请光线进来，再点一盏灯，还可以把白昼拉长。这样，他比原始性夺走了一两步，省下时间可以从事艺术了。

——梭罗《瓦尔登湖》

蛮荒里诞生的艺术

生于十九世纪的超经验主义学家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因“不愿生活在这个不安的、神经质的、忙乱的、琐细的世纪中，宁可或立或坐，沉思着，听任这世纪过去”，独身一人前往瓦尔登湖畔栖居下来。

在那片生机勃勃的僻静土壤上，他与大自然水乳交融，在田园生活中感知自然重塑着的自我。他在那小屋里静静地思考，思考人类最本质的需求，思考生命最原始的意义，思考人类的进程，思考艺术最原始的起源。

漫长的原始社会里，原始人类在与大自然以及凶恶猛兽的一次次搏斗与互相猎捕中飞速发展进步。他们第一次有了自我意识，开始直立行走，开始学会使用火，发明了打制和磨制石器，从采集狩猎的荒蛮游牧时期，逐渐走向安居乐业的农耕社会。

渐渐地，人类生产力突飞猛进，文明随之而来。我们的祖先无需再为生死存亡作斗争，自然而然地，更多的精力，就会转而到对周遭世界与人生的思考上去，继而下意识地开始追求精神，追求抽象，追求美。

再渐渐地，历经了原始社会逐渐累积下来的文化雏形，史前艺术由此诞生。其中有铿锵悦耳的音乐、热烈奔放的舞蹈、惟妙惟肖的绘画，以及栩栩如生的雕刻。

梭罗认为，艺术起源于原始性的淡化，始于温饱。然而不断出土的考古证据一次次地告诉我们，世界上的任何民族，最贫穷落后的部落，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也不会将全部精力都用于生存上；反之，条件再优渥再丰实的民族，也不会把一切成本投入经济生产，或酒足饭饱之后便无所事事——无一例外，所有民族，都会生产出属于自己的艺术品，发展出自己的文化。

所以艺术，为什么会有起源？

文字以前，先有文学的起源：得有东西要表述。

同样，艺术以前，先要有精神追求的起源：总有些东西，是物质生活无法满足的。

最早的艺术形式——原始音乐

然而，各类原始艺术的发生，并不是同时的。

早在华夏民族的始祖神轩辕黄帝两千余年前，距今六七千年前的新时期时代，我们的先人已在烧制陶埙，挖制骨哨。

许许多多的艺术研究学者指出，音乐、舞蹈和诗歌，很有可能是最早的艺术形式。遗憾的是，这些艺术当时仅停留在口传的形式里，没有留下遗迹。

原始音乐、舞蹈和诗歌都是原始人情感和情绪最直接的表达渠道，是猿进化到人之后，人的感觉和意识的一种外化形式。当原始人开始追求节奏和韵律的声调，音乐出；当他们有了随着节奏不自觉的身体动作，舞蹈出；当他们创造出有节奏与韵脚的语言，诗歌出。

音乐，是比文字更早更纯粹的文明载体。当时的音乐，是一种孕而未化的语言。在中国源远流长的文明史中，音乐与诗歌一并浸润着民族灵魂最深处的记忆，生生不息地投射在华夏文明的最深层。

而音乐诞生的背景，大多源于劳动与战争。

古人类最大的快乐是什么？唯物主义称始于劳动。唯心主义称始于性爱。木心在他的《文学回忆录》里认为，都不然。

古人最大的快乐是战争胜利之后：打败敌人，求生存，得延续，必有唱跳欢乐。久而久之，众声中和谐者，易牢记、易传播，久而久之，诗出。

劳动是苦的，做爱是悄悄的，唯战争胜利是大规模的，开放的，故有声，声有歌，歌有诗。其次，对神的崇拜是初民的精神生活。开初是为祈求，求必出声，起先喃喃，后来高声，再后来高唱，即祷词。

史前音乐的形式

既然是自节奏而生，史前的音乐，节奏是其中最重要的元素。

人们在远古的劳动中发掘了节奏的妙用。

大型生产劳动中，由于参加人数众多，需要统一行动，便需要有人来率领大家协调运动。劳动号子因而诞生。随之衍生出的种类繁多的喊号子成为了鼓舞士气，宣泄情绪的方法。再后来，由喊号子作为引导，人类又通过敲击产生洪亮有节奏的声音来配合号子的韵律。打击乐器，因此也作为乐器的雏形孕育而出。

战歌，祷词，劳动号子。不一定是美的，但都是实用的。

继而，人们学会了用音量大小，节奏快慢，音色长短，结构变化来表达不同的情绪，适应不同的场合。至此，原始音乐在人类社会中开始茁壮成长。

到了原始社会的后期，音乐也有了新的花样。

随着1986年五月考古人员的一声惊呼，两支在地下沉睡了八九千年的骨管，在河南省舞阳县一个叫贾湖村的地方现世。随后，考古团队又陆续在贾湖新石器遗址发现多支骨笛。

次年发现的一支七孔骨笛，经过测音和试奏，这些来自远古的骨管，竟能演绎完整的乐曲，音高准确，音色坚实而嘹亮。一曲《小白菜》吹出，人们唏嘘不已，沉寂在历史长河的源头的悠扬笛音，仿佛穿越数千年的时空飞扬而至耳边。

吹奏乐器的出现，史前音乐随着迈入一个更为丰富多变的阶段。久而久之，这些形式多样音色多变的旋律，不仅被用于劳动与战争，也出现在了大型集会和舞蹈的伴奏里。

远古音乐的角色

鲁迅在《门外文谈》里写到过画在西班牙的亚勒泰米拉（Altamira）洞里的野牛。那是有名的原始人遗迹，许多艺术史学家说，这正是“为艺术的艺术”，原始人画着玩玩。

鲁迅却说，这解释未免过于“摩登”，英文原始人没有十九世纪的文艺家那么悠闲，他的画一只牛，是有缘故的，为的是关于野牛，或者是猎取野牛，禁咒野牛的事。

原始艺术，是包罗万象的。天体宇宙，山川河流，狩猎，战争，交媾，生死，原始的音符里，壁画里，雕刻里，藏着人们关心和探求的所有问题。然而，正如鲁迅所言，原始人最关心的，还是生存，以及与生存有关的一切功用。最初形态的艺术，是实用先于审美的。

人类首先有物质才能生存，物质的保证才能从事精神活动。人类的创造能力和审美感知，在社会进步与文明的进程中逐渐培养起来。

除了单纯的记录与计算，古人艺术创作的另一大源泉，是仪式，是宗教。

原始社会，生产力与科学水平低下，对于大自然的力量与威胁，人们渺小，无能为力。诸多自然现象，风雨雷电、山洪暴发、动物的奇异本领、植物之春发秋敛等等，那时的人们都无法作出科学解释，唯有敬畏。

万物有灵的观念便充斥根植在人们的基因里，把凡是不能解释的都归之于神灵。

爱默生在其超验主义思想研究中论述道：

在原始社会，原始人的祭祀和仪式特别多，参与者都非常认真。人类学家本尼迪克在描绘新墨西哥州的普韦布洛人诗曾经指出，他们的兴趣都集中在他们丰富繁杂的礼仪生活上，没有什么其他事可以与他们极端重视的礼仪相媲美。

所以，原始族群中频繁举办礼仪巫术活动，因宗教而生的艺术品也数不胜数，技艺之炉火纯青令当今世人惊叹不已。

原始与现代

音乐，是诠释原始的生命之流最抽象，也是最灵动的方式。内心中的碰撞、冲突、激荡、升腾、逆转，音乐都一一有着各用各样的精明技巧来呈现，心灵的流动性、矛盾性、可变性，还表现灾难性、孤独感、毁灭感。

它跨越了语言和逻辑，它是人类情感的最直接表露，是最原始、最表意的艺术，也是一种本能。

音乐，是文明世界的象征，然而激起的，却是人类的原始愉悦。田艺苗她的在古典乐入门书《穿T恤听古典音乐》里写道，真正懂音乐的天才，也比常人更能体会在文明进程中逐渐遗失的人类本能。他们渴望快感与痛苦，渴望深切感知生而为人的蓬勃能量，这些本能，从而又促使他们更加深刻地感悟音乐。

音乐，连结着过去与未来。聆听远古的声音，去听祖辈的喜怒哀乐，流淌在我们最原始的血脉基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