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魏晋乱世里酩酊大醉一场 | 阮籍《酒狂》
酒狂之狂,岂止是醉酒的踉跄之态;穷途之哭,岂止是对无路可行的痛哭!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其一》

酒狂 - 姚丙炎.m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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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应该还记得小学课文里的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十四岁的王勃在宾客席间泛然不辞,挥毫泼墨作《滕王阁序》,落霞、孤鹜、秋水和长天四个景象勾勒出的那种宁静致远,也与这句一同成为千古绝唱。

王勃出口成章的华丽骈文体,句句读起都通体舒畅。只是读到下面这句的时候,不知大家是否也心生疑惑:

阮籍猖狂,其效穷途之哭。

何为猖狂?行到无路之处为何痛哭?且为何要效这猖狂之举?

《滕王阁序》书法

古琴《酒狂》一曲,便是这位“狂人”所作,曲谱由古琴演奏家姚丙炎以《神奇秘谱》为蓝本,并参照《西麓堂琴统》整理。

初听《酒狂》,像是夜半烛下的一人独饮,窗扉微掩,古琴漫不经心的弦音,像是初夏的萤火虫,在窗外忽明忽暗。颇有“闲敲棋子落灯花”之意境。

身处竹林间,心远地自偏,晚风拂过,竹叶摇曳。一手执酒壶给杯斟满,一手随抚摸着琴弦,拨弄几音,朦胧,悠长,渺远。

姚炳炎打谱的《酒狂》,把乐曲巧妙处理成在古琴乐曲中罕见的3/8拍。弱拍因此常出现沉重的低音与长音,整体音色便因此摇摇欲坠起来,像极了醉酒之人踉踉跄跄之态。

古琴大师张子谦先生演奏《酒狂》

阮籍借咏怀诗,借抚琴作曲的朦胧与混沌,含蓄倾诉了当时心境的苦闷寂寥。苦闷,奈何他生于那个时代;寂寥,奈何他是阮籍。

古代战场

魏晋,乱世也。

在这三百多年前,世事见证了赤地千里的追逐斗争,挥洒过烈烈扬扬的生命意志。英雄们相继谢世之后,才是魏晋乱世的真正开始。曾经被英雄的魄力所压制着的潜伏社会力量卷土重来——史诗般洋洋洒洒的宏伟斗争结束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小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是谗言,策反,谋害,是满目疮痍之后的一片群魔乱舞。

朝代更迭,政权并存,南北对峙——乱世,即是一片混沌无序的黑暗。

乱世战争

乱世,诚然易激起人的深思,慷慨,激情。若有天才降生,就灿烂光华。政军史上,有时势造英雄之说。但思想史,文艺史,生命哲学史上,似乎没有这等好事。甚至说,自古以来,文人名士们在乱世中的处境,最为狼狈。

他们不幸生在了那个被迫目睹许许多多鲜血与头颅的时代,又不幸有着最敏感而深沉的文人情感,更不幸者,还怀揣着一些政治抱负。他们被英雄人格所吸引,为国破家亡而叹息,却也常常在激烈斗争中被诬害,被误伤,被杀戮,成为乱世的牺牲品。

还是余秋雨在其《遥远的绝响》一文里形容得到位。他笔下的魏晋,是一个黑暗的“后英雄时期”

真正无法平静的,是血泊边上那些侥幸存活的名士。吓坏了一批,吓得庸俗了、胆怯了、圆滑了、变节了、噤口了,这是自然的,人很脆弱,从肢体结构到神经系统都是这样,不能深责;但毕竟还有一些人从惊吓中回过神来,重新思考哲学、历史以及生命的存在方式,于是,一种独特的人生风范,便从黑暗、混乱、血腥的挤压中飘然而出。

阮籍,便是这乱世中不幸之不幸者。

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也,其父“建安七子”之一阮瑀。作为竹林七贤之一的他,才华横溢,文武兼修,却又不拘礼节教条,性情率真可爱。

阮籍

据《晋书》记载,他本也是有远大的政治抱负的:

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

当年游至广武山古战场,当年楚汉相争旧址,天高地迥,遗迹萧然。他徘徊良久,叹息一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然而,在曹氏与司马氏的明争暗斗中,司马氏将曹氏连同依附其下的名士大夫统统杀戮,史称“天下名士去其半”。阮籍生在曹操当权的时代,自然倾心曹魏皇室,然而此时司马氏却掌握了权柄,处在政权更迭的漩涡中心,阮籍内心的一腔热血已然转变为了对灰暗现实的绝望。他早年对儒家思想政治的崇尚已被击垮,曾经的信条也被颠覆,后来逐渐转到了隐世无为的道家思想轨道上。

阮籍四顾茫然,他不愿违背道义见风使舵,也不敢像嵇康一样壮烈赴死——最后,他选择了明哲保身,远离世事,放浪形骸,酣醉不醒。

魏晋战争

从不认天地上下古今的青白眼,到后来的“口不臧否任务”的地步,阮籍酩酊大醉的形态之下,其实从来都是清醒的,也依然保留了自己的真性情。

据《晋书》记载,他曾跑去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灵堂前哭泣:

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

他不认识这位兵家女孩,也不认识这家人,闻其死讯便莽撞赶去吊唁,在其灵堂嚎啕大哭。阮籍不会假装,不会表演,不在乎是否荒唐是否合乎礼法,他只会为自己的哀悼而倾诉,为美好的逝去而落泪。

竹林七贤

阮籍,嵇康,刘伶,中国那个时代许许多多熠熠生辉的身影,初读他们的故事,许多人或许会觉讶异离奇:这些半人半仙跃然纸上的人物,是真实存在过的吗?当深入了解他们的时代与遭遇的时候,人们会发现,那些不羁的形象便不再只是热烈诚挚的性格和离经叛道的脾气,而是一个个独立自觉的人格,一个个从混沌从束缚里挣脱超然而出的清澈灵魂。读罢,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动,只感到痛痛快快生活了一场。

“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再听《酒狂》,好像忽然听懂了《酒狂》,再读这句之时,好像也忽然看懂了穷途之哭。

酒狂之狂,岂止是醉酒的踉跄之态;穷途之哭,岂止是对无路可行的痛哭!

摇摇欲坠的音色间,是那抚琴之人在残酷现实压制之下的举步维艰,借酒浇愁,愁更愁。乐曲在末尾回到低音,反复的同音如涓涓细流,像是一句句倾诉,最后沉闷一声,一切归于沉寂。

阮籍

而且,东方文人笔下与琴弦之间的酒狂,与西方哲人崇尚的酒神精神,不一样的。

木心在纽约为一小群艺术家讲述文学史时,曾粗略阐释过这种差别:

悲剧精神,是西方文化的重心,悲观主义,是东方文化的重心。悲剧精神是阳刚的、男性的,悲观主义是阴柔的、回避现实的;西方酒神是狂欢,所谓酒神精神,东方人歌颂酒,是回避、厌世——悲观、怀疑、颓废,起源都是在中国、印度、波斯的智者、诗人。

《酒神祭》

无论是猖狂,还是穷途之哭,抑或是在那位兵家女子灵堂前的痛哭,都是阮籍自觉的人格。猖狂,是他用自己歇斯底里的疯狂掩饰着对于这个世界的仓皇;穷途之哭,是他对命运无常的绝望;吊唁时的滂沱泪雨,只为生命的逝去,美好的速朽,青春的毁灭而流,流得真诚而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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