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梦》是用喜剧风格、幽默桥段架构起来的,但它的内核不是喜剧或闹剧,是正剧。”
9月1日,纪录片《城市梦》在成都举行交流会,对于这样一部以城管执法与占道摊贩矛盾为主线的“城市管理”题材纪录片,有观众形容观看感受:“不知道什么时候看着,我突然忽略了它是一部纪录片,而是纪录片加喜剧片加剧情片这样一种新形式。”
闻言,制片人戴年文很开心,“陈梁(《城市梦》监制)、陈为军导演和我想做一种‘新’纪录片,但我们跟其他人坐在一起,从来不敢说这句话。我们害怕没有做到,却强行告诉别人开创了什么。”
《城市梦》定档海报(图片:城市梦官微)
戴年文所指的新形式,首先跟故事讲述方式有关。《城市梦》在事实叙述不变形的前提下,核心在于“好看”——“像剧情片那么好看”,故事讲述可以更具戏剧性,配乐可以活泼轻快,片尾曲也可以“讨好年轻人”。
如此讲述最终是为了成功步入市场,为中国纪录片产业化开辟一条生路。过去很多独立纪录片在国际获奖,在国内却只能以地下渠道传播。2017年,戴年文、陈梁就和陈为军搭档,分别推出电影版和剧集版《生门》,直面妇产科医院生命诞生的现场。影版《生门》至今在豆瓣打分8.8,是第一部正式在院线发行上映的独立纪录片。
这一次,《城市梦》由《生门》原班人马打造,从2014年立项到2015年完成拍摄,加上剪辑与审核,前前后后已经过去六年,终于在今年拿到院线上映龙标。
喜剧外衣
“这么多年看纪录片,把一部纪录片拍成喜剧很少见,但陈为军导演做到了。”2019年,《城市梦》入围多伦多电影节纪录片单元,作为制片人的戴年文还记得单元负责人讲过这样一句话。
确实,不同于一般人对纪录片的印象——严肃枯燥,《城市梦》在追求客观真实呈现之外,试图以更故事化的方式来讲述,让观众觉得好看。“《城市梦》是用喜剧风格、幽默桥段架构起来的”,在戴年文看来,“一部作品拍摄出来,最终要面对的是观众”。
这或许是主创们摒弃了其他十几版的原因。在最终上映版中,城管和摊贩王天成一家的矛盾徐徐展开又逐步升级,观众一定会被这个过程中的戏剧性所吸引。
摊贩主角王天成一开片就出场,他知道怎么吸引人来围观——熟练地撕掉执法通知书,脱上衣、摔西瓜、写了大字报躺在车来车往的路中央,大声嚷嚷“儿子为改革开放失去右手”,拍着执法城管的脸说“国家苍蝇”,真可谓“撒泼耍赖”无所不用其极。
王天成写大字报(图片:《城市梦》视频截图)
面对这样一位七十岁、有脑梗的老人,城管可不敢闹出人命,只能尝试“智取”:既然你说家庭贫困,搬到店面增加费用,我就来看看你的真实盈利。第一次,城管毫不掩饰站在王家水果摊旁记录日常流水,结果记录单被王天成撕碎,拿着撕碎的单子就到了城管局要说法;第二次,城管想到一个妙招,假装北大青鸟招生办,在水果摊旁支起一个摊子,上演了一场真实版无间道。
城管、摊贩双方的斗智斗勇基本上贯穿了全片。再比如,在王天成“撒泼耍赖”下,测量违规摊位面积根本无法进行,城管反成无理一方,趁着王天成不在、天蒙蒙亮拉尺子。王天成闻风而来,调侃城管“上班倒挺早”。
看起来这个计策成功了,但当事人不在现场,执法流程被认定不合规。文明城市要建设,起“模范带头”作用的王家人必须“拿下来”,至此,全片迎来最戏剧化一幕——城管队伍整装待发,一大巴车人浩浩荡荡,备好盾牌,武力控制住王天成后成功测量。
题材很严肃,但,不压抑。恰恰相反,当我坐在电影院时,身边不时传来一阵笑声。
因为片中无一人是脸谱化的,他们有着丰富的层次且被理解,摊贩不再是束手无策的弱者,看似弱势的摊贩自有生存之道。“王天成非常老道,他跟城管间你进我退,有自己的坚守阵地和底线,不是一个莽汉”,戴年文很佩服王天成的策略,老王知道怎么利用舆论优势,怎么在守法范围内谋求最大利益,“他用废纸板写大字报,把事情闹大,但不挂横幅,他知道这个违法”。
城管队伍整装待发(图片:《城市梦》视频截图)
城管形象也被颠覆,他们不再是印象中强势蛮横的、制造紧张的管理者,而是执法队胡队长所说的“工作弱者”,正是这种形象反差形成一种滑稽感。“有谁在工作中感觉自己强势吗?所有人在工作中都不强势”,戴年文认为,“所谓的强是因为它本身弱,所以需要赋能”,城管执法依照当地条例而没有明确的国家层面法律支撑,当条例与现场执法脱节时,执法人员会尝试调整,像把执法通知书由本人签字改为居委会见证,“自然呈现出一种戏剧性”。
此外,要回答这部纪录片为什么形成喜剧效果,配乐不容忽视。每当王天成到达“战场”时,一段类似于戏剧里英雄出场的战鼓声相应而起,曲调轻快与双方对峙的严肃氛围看似格格不入,但又适合王天成让城管也没办法的“英雄”定位而颇具喜感。
“在关键节点烘托气氛,希望故事可看性强一些,又不铺得太满,喧宾夺主”,剪辑师于晓川解释。当时,《城市梦》做了各种配乐版本,每一版都贴上画面。导演、制片人、剪辑师一起听,直到其他乐器一点一点被去掉,只剩下节奏感十足的鼓点声时,所有人都知道“感觉对了”。
敲击那根弦
“你只要敲击社会绷得最紧的那根弦,它必然能得到回响”,监制陈梁说。
2014年,《生门》发行在即,导演陈为军和制片人戴年文开始琢磨下一部片子拍什么。身处《生门》故事发生地武汉,两人都注意到本地正在进行的“城管革命”,“鲜花执法”(对不再违规经营的商户送鲜花)、禁止钓鱼执法等新措施频频登上报端。放眼全国,城管一职则饱受争议,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这个题材值得做——城管这个职业看到的是人间百态,他们的冲突不仅仅是个体冲突,更是城市化进程中的一个历史剖面。
陈为军导演纪录片《生门》(图片:生门官微)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陈为军和戴年文找到武汉市城管局。“他们比较开放”,戴年文回想当时情景,武汉城管局说“欢迎来拍”,“我有负面新闻也不怕,就是要纠正人们对我们的看法”。
另一边,前期调研后,团队将摊贩拍摄地点定为鲁磨路。作为武汉市地标建筑光谷广场的辐射区域,鲁磨路将城中村、科研院校与现代化建筑神奇地连结在一起。这意味着在城市文明进程中,鲁磨路成为“首当其冲”的规整对象,也意味着在未来可预期时间内,城管与摊贩的冲突会得到解决——不管是违规摊子被直接取缔,还是为摊贩找到新安顿场所,片子走向不难把控。
在这条街上,王天成“赫赫有名”。“他们在这条街上摆摊谋生十多年,必然面临利益冲突”,戴年文分析,“他们家是弱势群体,一看是新闻媒体,就希望替他们做主,也愿意被拍”。
敲定了主要拍摄对象,下一个问题是如何拍摄?《城市梦》摄影师程春霖认为,如果只有一人拍摄摊贩城管两条线,“他们到底怎样沟通,小贩是怕城管还是跟他们杠,不一定能捕捉到”。为了客观记录,抓住双方每个行为背后的思考细节,拍摄队伍被分为“城管队”和“摊贩队”。
鲁磨路位于武汉市地标建筑光谷广场的辐射区域(图片:《城市梦》视频截图)
程春霖一直跟着城管队伍,每天一起上下班,去街道巡查就穿上城管协会制服,跟拍了一年多。因此,对很多观众来说,城管摊贩武装对峙的一幕极具冲击力,但在他眼中,那一天只是跟拍的“平常一天”,“如果我只是路人,看到一群人拿着盾牌围着一个人,我单从这个时间点切进去,肯定觉得城管暴力。但我们不仅仅把其中一个场景呈现出来,而是把前因后果一点点扒开给大家看,双方到底是什么出发点,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回看整个拍摄过程,程春霖最喜欢的还是城管内部决策场景,“胡队长、李队长、肖科长怎么作出一个决定,内部怎么讨论,这件事儿很有趣。现实中,我们大多看不到,只会看到一个直接的结果。”
摄影师赵骅则拍摄王天成一家,跟着老王摆摊,跟着老王回家。有时碰到程春霖,也假装互不相识。有意思的是拍摄城管假装招生办、在王家水果摊旁支起摊子时,程春霖没法跟拍,拍,就会露底。最后的解决措施是赵骅拍王天成时,装作无意用镜头扫到卧底。
正剧内核
“《城市梦》是用喜剧风格、幽默桥段架构起来的,但它的内核不是喜剧或闹剧,是正剧”,面对媒体采访,戴年文一再强调。
这里的“正剧”在于当人们囿于城管/摊贩——强势/弱势的固化标签时,如前所述,《城市梦》团队深入到“城市管理”这一议题,挖掘出更多侧面和真相。
当城市发展的车轮滚滚向前时,任何人都难免卷入其中,包括城管执法队员。他们的工作目标就是将武汉建设为“文明城市”,清掉违规经营势在必行。因此,在戴年文看来,故事看似戏剧,但“建设文明城市的任务摆在那里,矛盾就在那里,我们不用刻意怎样,故事本身就很戏剧化”。
图片:《城市梦》视频截图
而对于王天成来说,“撒泼耍赖”看似狡黠,在很大程度上却是底层群体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用一种情感上的渲染为自己呐喊——只有“闹”,把事情闹得越大,才越能解决问题。这一点,王天成也清楚,他在片中谈及对城管的策略“一手打一手谈”,“不打的话,在武汉待不了14年;不谈的话,一家人在武汉生存不了14年”。片尾,王家小摊被拆除,却也争取到一处新亭棚。
在城管与摊贩从对抗走向和解的时间线之外,空间的变化与情感也被拉扯近来,与时间交织在一起,成为《城市梦》正剧内核的另一亮点。相比武汉建设文明城市的宏大愿景,王家人留在武汉的梦想更细微也更动人,属于个体的城市梦足以引发更多共鸣。
王天成老家在河南,儿子王兆阳二十多年前在一次工伤事故中失去右手,社保只赔了两万八。一家人在孙女王展萍尚在襁褓中时来到武汉,卖过垫子、打火机和鞋子,一步步走到鲁磨路卖水果。不管真实营利如何,至少我们在镜头中看不到城管口中的“暴利”迹象:从孙女调侃推测家里很少吃肉,王兆阳晚上睡在摊子旁的货车中,租的房子里堆满出摊货物,几无落脚之处。
即使这样,他们仍然要留在武汉,“你别看我在这里磕磕绊绊,我非常喜欢武汉,我死都要死在武汉,哪里黄土都埋人”,王天成说。
这是因为故乡已经回不去了。片中儿子王兆阳和妻子回了一趟老家。十多年过去,院中杂草比人高,房子裂开缝隙,离家时的红“囍”字歪到一边。“回不去了”,妻子感慨,女儿没回过老家,也不愿意回去。
王天成老家(图片:《城市梦》视频截图)
“生存给他们出的难题,他们的答案就是进城”,戴年文很理解王家人的选择,“王天成有脑梗,老伴儿患有癌症,儿子没有右手,体力劳动是他们的弱项。在城市,是他心中更美好的生活。现在很多人想成为李子柒,逃离城市,但他们没有退路”。
更因为王家人有要守护的对象,孙女王展萍读初中,多门成绩名列前茅。“我必须要她在这样好的学校里读完书,最好能读个大学,再找个婆家”,王天成态度坚决。这种坚决让摄影师程春霖动容,“他很伟大,以两代人的牺牲换来后代城市人身份。他孙女那样一种懵懂与‘无知’,一口标准汉普,是整个家庭努力的结果——外面的风风雨雨从不跟孩子讲,把孩子保护的特别好”。
在中国,像王天成这样从农村到城市的群体其实很庞大,这正是这部片子存在的重要意义之一。戴年文看过一组数据,“从1978年到2018年,改革开放四十年间,有8亿多人进入城市”。不是这一辈,也可能是父辈作为迁徙一代,而在任何迁徙问题中,迁徙一代甚至二代移民都会面临类似王天成的问题,比如故乡回不去、寻找新身份等。
在当下社会,空间迁徙只会更频繁。“每个人何尝不是王天成呢?”戴年文觉得,“我们团队有一些小孩,有电影梦或纪录片梦,但都得放在城市梦上,因为这个梦在其他地方实现不了”。
《城市梦》邀请说唱歌手孙八一演唱片尾曲(图片:城市梦官微)
所以,“《城市梦》这部片子是致敬所有为实现梦想而奋斗的人,致敬各种各样的梦”,目前《城市梦》虽然在院线上映,但排片不佳,戴年文总拿王天成给自己打气,“再难,有王家人难吗?有过不去的坎儿,他家能过去,我凭什么过不去?他能坚守,我也能坚守”。
就像片尾曲说唱歌手孙八一唱的,“努力打拼努力打拼就像颗螺丝钉,要一步一个脚印钉到城市中心”,唱给所有年轻人,也唱给戴年文自己,“要为中国纪录片多排片而努力,纪录片是一个民族的家庭相册,要没有记录,就没有过往甚至未来”。
未来一年内,无论《城市梦》院线票房如何,其剧集版都将继续在互联网平台播出,更多鲁磨路上的人物故事将在剧版中呈现,因为,每一个梦想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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