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落雁香空老，残梦依稀化逝花。

胡汉亲和柔骨献，怨伤弹泪溅琵琶。

——杜牧《王昭君》

昭君出塞的故事，在这片华夏大地之上世代传颂。每个人的心里，都隐隐约约有着这样一个形象：

一路北风凄厉，马嘶雁鸣，地形不断起伏改变，绕成球状的蔓藤植物不停滚动，在这无边无际的荒原里，有寥寥一行人穿过漠北草原。骆驼一步一步在沙里沉重地陷进，深深浅浅的脚印与队伍在连成一条弯弯曲曲的虚线。

队伍中间，抱着琵琶的女子低头不语，紧锁着的眉头，难掩其娉娉婷婷出尘脱俗之美。漫漫路途，塞外的寒风肆意呼号不断扰乱着她一次次试图平复的思绪，她裹紧衣衫，轻轻回头瞥望向渐渐远去的汉宫，唯有断肠悲凉。

许多人从长辈的传述中记下了这个故事，不自觉地把脑海里浮现出的这幅画面刻在了印象里。然而少时记住的只是情节。后来回想起来，所有的情节似乎都是在为这幅画面埋下的伏笔。少时读诗，听曲，不解其中意——为何古来今往，众多文人墨客都要为这样一个形象停留驻足，作诗作曲？

阿炳的这首琵琶作品，将昭君出塞之时的肝肠寸断和寂寥的大漠，都惟妙惟肖刻划在了指尖的弹拨里。

短短四分多的曲子，记录下了昭君思绪的瞬息变化。端庄沉重的开头，一弦一柱都似乎踌躇着，像是与故土刚作道别，离去之时的恋恋难舍。而后，车马在广袤无垠的荒漠里愈行愈远，音色逐渐趋于平稳，仿佛刻画着一行人在飞沙里艰难缓慢前行的情景，主人公最初的离情别绪，被对远方与未来的忧虑所取代。

之后，那弹拨又忽然激动起来，随着一步步的靠近那匈奴的荒蛮之地，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命运，百感交集瞬间一涌而上——一片迷乱飞沙翻滚着的虚无中，她仿佛回想起了自己的前半生，微微抬头望向苍白的天空，轻轻拨动着怀中琵琶的琴弦，游丝般的琴音在空中飘荡游弋，恍如隔世。

告别大汉故土之前，昭君本是一名普通女子，却因绝美容貌，十四岁便被选入宫。因自尊自爱，不愿贿赂画师以取悦君王，得罪了画师毛延寿。毛恼羞成怒，在已然画好的肖像用丹青上点下一颗丧夫落泪痣。

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顾人。

马上琵琶行万里，汉宫长有隔生春。

李商隐词间讥讽带着慨叹，一诗记载下了毛延寿的这一笔，以及王昭君因这一笔的落下从此被改变的命运轨迹。

历史、时代的进展，既非周而复始的轮回，亦非螺旋形上升。木心在他的《素履之往》里写道，十三世纪至十六世纪，欧洲天灾不断，瘟疫流行，怪谁呢，一切都归罪于长得美貌的女孩，烧死她，淹死她，魔鬼，女巫，妖精……二十世纪，她们是时装模特儿，每天没有五千美金的报酬是不起床的。

这些美丽且柔弱的身躯，浮萍般地漂泊在乱世中，面对自己美貌带来的财富或是厄运，她们自己却无能为力，一切却只能听天由命。

直到匈奴五单于之一的呼韩邪单于来朝觐见请求和亲，此时昭君已在深宫多年，如一朵明艳的花苞在无人问津的孤寂长夜等待，从豆蔻年华的少女悄然长成亭亭玉立的尤物。

早在西汉初年，迫于匈奴的强大势力，朝廷便已采取选宗室女与其和亲，以笼络这些桀骜不驯的野蛮民族。此消息在宫女们中传开，虽有荣耀与功勋的诱惑，但面对远离故土远嫁荒凉之地匈奴这般未卜的前途，她们依然纷纷避之不及。

就在这时，王昭君站出：乃请掖庭令求行。《后汉书》短短七字，把昭君的决意刻画得淋漓尽致。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然难于失信，遂与匈奴。

汉元帝第一次见到昭君已是送别之时，见到这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他惊颤不已，追悔莫及——想到这等绝色美人竟就在身边多年而不知，而又不能违背对匈奴的承诺，只能悻悻看着她远去的身影。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昭君离去，汉元帝一怒之下处死了毛延寿。昭君在远方并不知情，唯有年年望着鸿雁南飞，弹起一曲琵琶，任凭弦音在渺远的大漠上飘散，频频回音。

也正是这个身影，在千千万万人心里萌芽印刻下来的形象，成为了多少后世诗人怀古抒情的对象，多少艺术作品精神世界的引子，多少构筑起中国文化底蕴的点点滴滴——她倾国倾城、颠沛流离，伟大，而又神秘。

无论是屈原，那个茕茕孑立的身影，仰头凝视望向苍天，俯瞰万丈之下汨罗江滚滚波涛的涌动，对着脚下那深渊发问，又或是陆游企盼的王师，辛弃疾寻杀的敌人，乱世里逐鹿中原的三国英雄，在历史进程中都已失去了绝对意义。

在这层意境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个承载着许许多多牺牲与期盼独身前往刺杀秦王的刺客，与那个在荒漠里怀抱琵琶，泪湿春风鬓脚垂的柔弱女子，竟有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