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能再有政变了,我们需要做出改变”,泰国年轻人为何走上街头?
泰国爆发六年来最大规模的示威活动,这次示威与以往相比,有很多不同的地方值得观察。

“我们不能再有政变了,我们需要做出改变。”泰国艺术家Pisitakun Kuantalaeng在电话那头对我说。

Pisitakun Kuantalaeng是一位视觉艺术家,同时也是一位音乐人。因为名字非常难念,他对我说,你可以叫我KD,这也是我乐队的名字。

KD看起来给人一种很酷的感觉,但说话的时候很温柔,时不时还会笑一下

今年7月29日,KD刚发行了一张新专辑——Absolute C.O.U.P。这张专辑发行的11天前,也就是7月18日,泰国首都曼谷爆发了首场示威活动,此后几乎每天都出现示威行动,并且逐渐蔓延到泰国其他城市。

KD 也被组织方Free People(自由人民团体)邀请到台上进行表演。当被问及为什么要参加示威时,KD告诉我,“我们的诉求就是Free People提出的三大诉求。”

组织方Free People 来源:Bangkok Post

这三大诉求在首场示威当天就提出了:解散国会重新选举、修改宪法、停止骚扰异见人士。随着示威行动的持续,位于首都曼谷郊区的泰国法政大学的学生们,还提出了更加大胆的诉求——改革王室。

如今,泰国这场示威活动已成为2014年新政府上台以来,规模最大、参加群体最年轻、表现形式最多样的反政府抗议活动。他们的目标,就是要改变国家的命运。

音乐是一种武器

位于曼谷市中心的民主纪念碑,是为纪念1932年6月24日推翻帝制而建,它也是泰国民主化开始的象征。自从示威爆发后,这里已经成为泰国人表达诉求的主要场所。

30几度的高温下,民主纪念碑前,每天大概都有1000人前来参加示威活动,他们戴着口罩、打着阳伞,坐在地上听台上的人演讲。纪念碑旁边,还竖立着一张镶着金边的泰国在位国王玛哈·哇集拉隆功加冕时的照片。

8月16日,参加这场示威活动的人数超过了一万人,持续时间长达八小时。

活动现场 来源:纽约时报

年轻人们一只手举着大大小小不同标语的牌子,另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这是电影《饥饿游戏》里用以反对极权的象征,还有人身穿哈利波特的服装,手里举着一根“魔法棒”。

“我可以拥有我的未来吗?(May I have my future, please?)”一个姑娘举着一张4K大小的白纸,上面写着这句英语。

现场有许多艺术家上台表演,包括火遍泰国的演唱《My Country has》的Rap Against Dictatorship,金属乐队Bomb At Track和KD等,他们都是演唱抗议歌曲的代表乐团。

夜幕降临,时不时吹来阵阵海风,路边的棕榈树随风摇荡。纪念碑前的灯被点亮,KD开始登台表演。

他的音乐没有歌词,靠各种合成器进行演绎,台下的人们打着手机上的灯,随着节奏摇摆,像是在看演唱会。

KD演奏的大多是自己新专辑里的曲子。在这张专辑里,KD用实验性的硬核技术将政治音乐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通过不同的表现形式,讲述了泰国漫长的政变历史及其反复的政权更迭。其中有7首原创音乐,涉及对军队、新闻媒体、宗教团体和宪法法院等的讲述。

“自从1932以来,泰国发生了13次政变,我活到现在就经历了3次。仅仅是看着这些数字,我就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会发生这么多政变,这正常吗?”KD在电话那头发出感慨。

当天登台的还有Rap Against Dictatorship,他们是泰国非常有名的嘻哈团体。2018年10月22日,他们在YouTube上上传了一首名叫《Prathet Ku Mee》(《MyCountryHas》)的rap歌曲,仅仅过了24小时,这首歌的点击量就飙升到了810多万次,并且还有5万条评论和40.7万个赞。当天晚上,泰国所有的餐馆和俱乐部都在播放这首MV。

泰国著名嘻哈团体Rap Against Dictatorship 来源:YouTube

之所以如此火爆,是因为他们用年轻人的态度张扬地喊出对泰国政治的不满。歌里80行的说唱歌词言辞犀利,直接反映了泰国社会许多问题,比如这句——“这个国家,部长戴着Richard Mille的手表”。

这句歌词完全由现实新闻而来。

2017年12月4日,泰国总理巴育改组后的新内阁在总理府前的草坪合影,副总理兼国防部长巴维在拍摄期间举手遮阳,露出佩戴的手表和钻戒。一些泰国网民看到照片后指出,巴维佩戴的是瑞士品牌Richard Mille手表,该手表价格超过1000万泰铢(约合200万元人民币)。而巴维佩戴的钻戒也价格不菲,起码价值30万泰铢(6万元人民币)。

巴维曾向国家反贪污委员会申报过自己的财产情况,他名下“其他超过20万泰铢(4万元人民币)的个人物品”一栏,显示为无。事件曝光后,泰国国家反贪污委员会曾下令要彻查此事,但正如人们所料,国家反贪污委员会的调查几乎毫无进展。

《MyCountryHas》就是要讽刺类似这样的事情。

RAD在民主纪念碑前表演 来源:半岛电视台

“音乐是一种武器。”KD笑着说道,“很多时候,台下的那些人都以为我是rapper,但我不是rapper。我的音乐用了很多表现形式,没有歌词,我希望通过这样的形式让大家意识到现在的问题,从而自由地说出我们想要表达的一切。”

泰国的“我不能呼吸了”

这一次示威活动能有如此大的规模,主因是老百姓对去年国会大选的不满。

2014年,巴育担任陆军总司令期间,发动政变推翻了民选总理英拉·西那瓦(Yingluck Shinawatra)政府。三年后,巴育政府颁布了一部宪法,参议院从半民选变成全部委任的机制,随后巴育所属的政党于2019年3月举行的国会选举中获胜。

批评人士认为,军政府操纵了那次大选,一些候选人被取消了候选资格。“他们赢得非常不干净。”KD说道,“他们颁布的宪法为自己掌握权力创造了机会。”

随后巴育于去年7月15日辞去军政府最高领袖,宣布军事统治结束,并续任总理。

老百姓对巴育政府虽有不满,但敢怒不敢言,因为发表异见的风险极高。根据纽约时报的报道,在过去两年里,泰国大概有9名政府异见人士消失,但是否有更多的人,并没有办法进行统计。

“你知道万查勒(Wanchalerm Satsaksit)吧?他只是批评了政府,就不见了。”KD对我说。

37岁的万查勒在泰国东北部的一个农村长大,他曾是高中学生会的负责人,大学毕业后在基层民间团体工作。

2014年泰国政变后,万查勒成为对泰国政府最有力的批评者之一。政府开始对他产生警惕,企图把他投进名为态度调整(attitude adjustment)的军营,对他强制进行态度扭转。

于是6年前,他逃离了泰国,前往柬埔寨寻求庇护。在最初的几年里,为了避免牵扯到家人,他很少与家里联系。但即使是自我流放,他也继续在社交媒体上发布对泰国军方的批评。

在今年6月失踪的前一天,万查勒在Facebook上写了一篇文章,批评泰国现任总理巴育。

被抓捕的时候,他正在与姐姐Sitanan Satsaksit通电话。当时他离开了位于柬埔寨首都金边的公寓,去附近的一家小超市购买用品。突然,姐姐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急促和尖锐的声音。

小超市的一名员工说,在万查勒被绑架的前几天,有一辆黑色轿车一直停在店外,那天万查勒突然被几个人围住,然后被捆绑到了车上。当时有旁观者想帮助他,但因为看到那些人都有武器而放弃了。

他在电话里留给姐姐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能呼吸了(I can't breathe)。”

事后,无论是柬埔寨还是泰国政府,都不承认与绑架事件有关。

万查勒 来源:纽约时报

同样的,塞姆(Siam Theerawut)去年在越南也失踪了,之前他发表了有损泰国王室的言论而收到传票,随后他逃离到了越南。

失踪后,他的母亲甘雅(Kanya Theerawut)给泰国警方、泰国政府和越南当局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但都没有结果。“我仍然每天都在想念他,”甘雅说道,“我不知道能去哪里找他,但我会继续找下去。”

根据人权观察组织的统计,过去10年来,有数百名社运人士和异见分子因为和平表达观点而遭到各种严重罪名起诉,诸如煽动叛乱、计算机犯罪和侮辱君主罪等。

“没有上帝,没有国王,只有人类”

流亡海外的泰国人失踪的消息传回国之后,引发了泰国社会的震动,民众尤其迁怒于王室。

“这也是这次抗议示威的导火线之一。”KD告诉我,“泰国王室不允许人们发表异议。”

一直以来,泰国王室与政府之间有着密切的捆绑关系,政府会借着打压侮辱王室的人来排除异己。

冯嘉诚是日本早稻田大学亚洲太平洋研究科的博士候选人,他对泰国的政治社会发展有着长期的观察。

他告诉我,在当地人(特别是非保守派)眼中,泰国的司法制度都是倾向于保护王室、保守派利益的。一个极端的例子是,今年3月有一名泰国法官利用自杀,控诉上级对法案的干预。事实上,过去很多不利于保守派的政治团体(如:他信的泰爱泰党、他纳通的未来前进党),都轻易被宪法法院以违反选举法或政党法要求解散。

在本次示威活动现场,许多人高举着万查勒、塞姆等失踪人士的照片,要求政府给出一个解释。

示威人群举着万查勒的照片 来源:纽约时报

除了照片,许多标语更是振聋发聩。一个学生打出的标语是:“没有上帝,没有国王,只有人类。”另一个学生的标语是:“你们唤醒了一个沉睡的巨人。”

政府对于这些反对声音并非视而不见。

示威活动的标志性人物,比如法政大学的巴利(Parit “Penguin” Chiwarak)、人权律师阿农(Arnon Nampha)、唱《My Country Has》的饶舌乐团Rap Against Dictatorship主唱Hockey等,都相继被抓捕。政府控告他们煽动叛乱、违反卫生守则(跟目前新冠肺炎有关)等罪行。

RAD主唱Hockey被捕 来源:TNP

因此,这次活动提出了更大胆的诉求,他们要求泰国实施真正的君主立宪制。

在2016年之前,作为泰国在位时间最久的君主,老国王普密蓬一直被媒体塑造成团结社会的象征,比如1973年军政府镇压学生时,普密蓬保护示威学生;1992年军事政变时,国王迫使素金达军政府下台等。

但事实上,泰国政局远比表象上要复杂得多。长期以来,国王、军队、政府三者之间一直在进行角力。

去年7月,泰国总理巴育在国王诞辰的庆祝活动上 来源:gettyimage

普密蓬任国王期间,当民主反对派势力强大时,国王会向军政府施压,以军方的暂时退让,换取反对派势力参与政府;而在民主反对派势力处于低谷时,面对军方的重新反攻,国王也并没有对这种政治上的退步予以抵制,甚至主动扶持军方领导人掌管国家大权。

普密蓬国王在历次政变中所起的作用,很大程度上体现出利用自己作为有利的第三方,平衡军队与民主反对派势力,避免任意一方势力过大,以维持自身超高地位的目的。

因此,泰国陷入了“选举-政变-选举”的循环之中。

2016年,老国王去世,新国王玛哈·哇集拉隆功登基。这位新国王在登基前就因风流多情而声名狼藉,登基后,年过古稀的他还在纳妾,不断充实后宫。今年疫情爆发之后,这位国王就带着100个佣人和20名嫔妃跑到了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一座豪华酒店避疫。

2016年玛哈·哇集拉隆功登基 来源:路透社

消息传来,泰国网民开始在推特上发表推文,质疑泰王在疫情期间留在德国吃喝玩乐,而不是与泰国人民一起抗疫。

此外,泰国寡头金字塔的顶端坐着王室财产局,该局负责管理王室的财产和投资,这笔财富估计在500亿至600亿美元之间。然而根据纽约时报的报道,自2018年年中起,这笔财富开始由国王直接监督。根据瑞士信贷的一份报告,2019年泰国1%的人拥有该国总财富的50.4%。这让底层民众对王室愈发不满。

根据冯嘉诚的观察,在过去几个月里,泰国网民很喜欢在推特上发表#我们为什么需要国王#的话题,公开表示要废掉君主制。

然而,泰国有严厉的冒犯君主罪,任何人若诽谤、侮辱或威胁国王、王后、王储或摄政王,都可能被判刑1.5年至15年。

泰国数字经济及社会部长曾经多次警告网民,不要以为不用为网络言论负责任。在几个星期前,泰国数码经济及社会部曾依据《计算机犯罪法》威胁控诉Facebook,要求他们删除涉及泰王寿辰短片中出错的泰语翻译。

冯嘉诚表示,“针对现时的示威,政府主要拘捕的对象都是曾经要求改革王室的、还有要求改革宪法的一些主要社会运动代表。由此可见,《计算机犯罪法》、煽动叛乱等罪的界限比‘侮辱王室’的界限来得更宽阔,政权自行诠释的空间也更大。”

因此,当泰国学生发布要求改革王室的“十大诉求”后,冯嘉诚发现,主流传媒并不敢转述里面的详细内容。

新的变化正在发生

此时的泰国,与近代史上的任何时刻都不同。它与以往的示威活动也不同。这次抗议示威的人,是与帕努萨亚一样的年轻人。

KD此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经提到,新一代年轻人非常具有创意,他们会利用类似快闪的方式来进行抗议,但在60年代或70年代,只能通过组织民众来直接与政府抗争。

新一代年轻人开始登上政治舞台,用他们的方式来影响甚至改变国家。KD 说,“我认为现在的政府更糟了,但我觉得新一代真的很酷很活跃。”

冯嘉诚也告诉我,“如果我们把红杉军、黄衫军视为老一代的抗争模式的话,那么这一批的抗争是新一代的。”过去红衫军示威时,经常都会举起他信的照片,亲他信的政党也会扮演一个很重要的角色。

“过去几年,我发现有一些转变在发生。”冯嘉诚说,“他信的影响力好像在年轻人中正慢慢消退。相反,近年崛起的未来前进党及其创始人他纳通,好像更贴近年轻一代的思想,也打破了旧式的红黄分裂的局面。”

去年选举的时候,新兴的未来前进党异军突起,对传统精英构成了挑战,它的竞选纲领是打破垄断、下放权力、让军队脱离政治。这个党在3620万张选票中赢得了620万张,其中许多是首次投票者,也就是刚刚具备投票资格的年轻一代。

“年轻一代人对巴育政府的意见是很大的,”KD告诉我。

“新一代的年轻人看事情跟我们这一代人不一样。以前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事情,比如说以前政变的时候,老师会控制学生。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33岁的KD说。

提及原因,KD认为这一代年轻人成长在互联网时代,“谷歌、Facebook、推特等社交网络让学生们获得更多信息,跟20年前完全不一样。学生们只需要一分钟时间就获取了很多信息。新一代热爱政治,但他们不想听70年代的政治。”

冯嘉诚也观察到,以前泰国政府只是出手打击Facebook上针对皇室的帖子,对推特的干预几乎没有,直到今年2月才有了对推特的第一个干预。“相对而言,推特是比较安全的。”

在互联网的影响下,新一代年轻人的抗议表现形式也非常多元。

除了文章开头提到的,他们会cosplay成《哈利波特》里的人物之外,他们还改编了日本电视动画哈姆太郎(Hamtaro)的主题曲,其中一句歌词“最喜欢的东西,是向日葵的种子”被改成了“最喜欢的东西,是纳税人的钱”。

曼谷的高中生手举三根手指表示抗议 来源:纽约时报

当年轻人站出来后,泰国政府并没有做出很大的反应。仅仅是针对示威者提出的改革王室的诉求,政府抓捕了一些人。

事实上,在过去一两个星期,巴育也有提出在国家不同地方举办论坛,聆听示威者的意见。泰国教育部部长纳塔蓬甚至来到了集会现场。

“这些可能只是一些政治手段。”冯嘉诚表示,“纳塔蓬在过去一个月都没有要求学校宽待示威的学生,这也表现出政府本身还没有想到怎样处理这场大型示威活动。”

不过,此次年轻人的示威活动,已经让泰国的政治版图出现了真正的变化。冯嘉诚发现,年轻世代透过社交网络宣扬政治理念,让地理的局限慢慢消退,红黄之间的分歧不再由地域、城乡差异的分歧决定。

尤其是示威者这次触碰禁忌,直接呼吁王室改革,终于突破了泰国政坛长久以来的闷局。

正如那天在民主纪念碑前,登台表演的音乐家们想的那样,重要的是敢于说出自己的意见。

“就像泰国超级受欢迎的《My CountryHas》那首rap一样,他们想告诉大家泰国发生了哪些肮脏的事情,他们跟我的音乐想要表达的东西是一样的。”KD告诉我,“我们的很多音乐都是要告诉人们泰国正在发生什么,我们需要做出改变。

参考:

https://cn.nytimes.com/asia-pacific/20200817/thailand-protests-democracy-monarchy/

https://www.nytimes.com/2020/08/13/world/asia/protests-thailand-king-monarchy.html?_ga=2.86128408.1259985374.1597916053-2012476785.1587615806

https://www.bangkokpost.com/thailand/politics/1967087/free-people-group-stresses-three-demands-unveils-dream

https://www.bangkokpost.com/life/arts-and-entertainment/1962979/sounds-of-chan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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