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助推西班牙走向民主化的“开明君主”，到声名狼藉的“昏君”，当年亲手埋葬西班牙独裁制的卡洛斯一世如今只能选择自我流放。
谁也不会想到，西班牙前国王胡安·卡洛斯开始了他的流亡生涯。
8月3日，已经退位六年的卡洛斯一世给自己的儿子、当今国王费利佩六世留下一封信，告诉他，“由于个人生活的某些行为”，自己“不得不离开西班牙”。他希望这个决定能帮助儿子可以在“一个和平与安宁的地方担任国家元首”。
五天之后，他曾经的子民通过各大新闻媒体看到了他戴着口罩、走下飞机的照片。飞机降落的地点是阿联酋的阿布扎比，随后，他来到一家七星级酒店，住进了每晚房价高达9万元人民币的套房里。
西班牙媒体NIUS拍下了这张卡洛斯一世走下飞机的照片
长久以来，胡安·卡洛斯被人称为二战后“欧洲最开明君主”。他英明半世，到底什么事情迫使他远走他乡？
因涉嫌腐败而被迫流亡
促使胡安·卡洛斯被迫离开马德里萨尔苏埃拉王宫的导火索，是一桩正在调查的腐败案。
今年3月4日，瑞士《日内瓦论坛报》爆料称，瑞士警方发现两个可疑的基金会与胡安·卡洛斯有关。其中一个名为扎加卡（Zagatka）的基金会由卡洛斯的远房表亲阿尔瓦罗·德奥林斯负责经营，其功能主要是为卡洛斯及其老朋友支付私人飞机的费用。
另一个总部位于巴拿马的基金会卢库姆（Lucum）则直接将卡洛斯列为第一受益人。瑞士检察官指控胡安·卡洛斯在2007年还是西班牙国王时，拿了沙特阿拉伯麦加-麦地那高速铁路工程1亿美元的回佣。这笔钱以卢库姆基金会的名义，存在了瑞士Mirabaud银行的账户上。
不仅如此，胡安·卡洛斯还被指控在2006年曾将6500万美元透过英国和美国的银行，汇给他的德国前情妇科琳娜·拉森（Corinna Larsen）。
丑闻曝光后，胡安·卡洛斯的儿子费利佩六世也被卷入其中。瑞士检察官在调查过程中发现，费利佩六世被指定为这两个基金会的受益人。不过这位当今西班牙国王很快回应称，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受益人。
今年3月15日，费利佩六世宣布将放弃未来继承父亲海外银行账户相关财产的权利。此外，他还取消了父亲每年194232欧元的津贴。
到了6月，西班牙最高法院宣布，将就沙特高铁回扣案对卡洛斯一世展开调查。
自那时起，卡洛斯一世是否还会待在马德里大皇宫就成了一大疑问。
西班牙君主制的支持者、西班牙保皇党ABC报前主编何塞·安东尼奥·扎尔扎列霍曾公开表示，费利佩国王必须采取进一步措施确保自己的王位，比如将胡安·卡洛斯“带离”萨尔苏埃拉王宫。
卡洛斯一世（图左）与其子，西班牙现任国王费利佩六世（图右）
西班牙国王对此并未回应。但是，当卡洛斯留给儿子的信刚刚曝光，费利佩六世就迅速表示，他“尊重和赞赏父亲的决定”。
卧薪尝胆的王子
长期以来，卡洛斯一世一直被主流媒体视为欧洲二战后“最为开明的君主”。正是这位波旁王朝的复辟者主动埋葬了西班牙的独裁统治，主导了西班牙的民主化进程。
在卡洛斯继位之前，波旁王朝的最后一位西班牙国王是阿方索十三世。不过他支持的由米格尔·普里莫·德·里韦拉将军领导的独裁政权，仅维持了8年就被推翻。1931年，阿方索十三世被迫退位并流亡海外，几经辗转在意大利罗马度过了余生。
而没有国王的西班牙第二共和国也没坚持多久。1939年，在内战中获得胜利的右翼法西斯政权上台，西班牙正式进入长达36年的弗朗哥独裁统治时代。
在弗朗哥看来，民主制只会令国家失序，西班牙应该有国王，因为在这个有着浓厚君主制传统的国家，国王的存在可以凝聚人心。
但弗朗哥并不希望国王拥有权威，他理想的政体是 “虚君实相”下的军事独裁制。
基于这一建政思路，弗朗哥于1948年召回了当时身在意大利流亡的阿方索之孙、年仅10岁的胡安·卡洛斯，希望通过“西班牙化”的教育，将后者培养成自己名义上的政权接班候选人之一。
之所以说“之一”，是因为佛朗哥恢复君主制的政治承诺是模糊的，他既没有明确的国王人选，也没有权力交接的时间表，当时除了胡安·卡洛斯，还有多位王室成员具备继位资格。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胡安·卡洛斯的父亲、阿方索十三世的儿子胡安亲王一定不在弗朗哥的潜在国王人选中，因为后者的政治自由化立场令佛朗哥无比厌恶。事实上，弗朗哥之所以早早“接回”胡安·卡洛斯，也有疏离他们父子关系，加强自身对卡洛斯影响力的政治考量。
一边是信奉自由主义、但已没有继任机会的父亲，一边是政治观点与父亲水火不容，但手中却握有自己继位机会的独裁统治者，回到西班牙后，拥有潜在继任机会的胡安·卡洛斯一直左右为难，亲情与权力的撕扯迫使他必须学会坚忍，在谨言慎行中慢慢争取继承权。
1969年，西班牙军事独裁者、摄政王弗朗西斯科·弗朗哥(图右)指定胡安·卡洛斯（左）为他的继承人
根据英国学者保罗·普雷斯顿的《民主国王：胡安·卡洛斯传》，1966年3月，卡洛斯本应参加一场纪念阿方索十三世逝世25周年的活动。按照会议安排，胡安亲王将宣称自己是西班牙王位继承人，如果卡洛斯出席这一集会，就表示他站在父亲一边。
但是，想到这一层，卡洛斯赶紧找到佛朗哥说自己不会参加聚会。对此，佛朗哥深表赞赏，而他的父亲却异常愤怒。
这样的“背叛”行径还有不少，比如1967年访美时，卡洛斯就公开表示，他忠于佛朗哥的体制，还强调“民主化会导致君主制在西班牙的灭亡”。
胡安·卡洛斯离国王的大位越来越近了。
独裁制的掘墓者
精心的伪装让卡洛斯经受住了弗朗哥的层层考验。
1969年7月，佛朗哥确认他将成为其未来的权力继承人。六年之后的1975年11月，当这位统治西班牙近40年的独裁者去世时，胡安·卡洛斯顺利登基，成为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
1977年，胡安·卡洛斯的父亲胡安亲王宣布将他所有的王室权利移交给儿子
这标志着波旁王朝正式认可胡安·卡洛斯西班牙国王的身份
刚刚继任时，外界并不看好卡洛斯一世在西班牙政坛会有多大作为。人们相信，弗朗哥真正的权力继任者纳瓦罗（Carlos Arias Navarro）才是决定国家走向的人。
然而沉稳的卡洛斯很快就等到了机会。早已厌倦弗朗哥独裁统治的人们在纳瓦罗当上首相后不久，就掀起了如火如荼的抗议活动，这让纳瓦罗遭遇巨大压力。
当他拒绝大幅变动佛朗哥留下的政治遗产时，国王卡洛斯一世做出了果敢的选择，他将这位政坛硬汉解职，转而任命中间派苏亚雷斯（Adolfo Suárez）担任首相。
长袖善舞的苏亚雷斯不负国王所托，在他的努力下，1977年西班牙成功举行了真正意义上的普选；一年后的12月28日，西班牙宪法生效，苏亚雷斯由国王任命的首相一举成为民选首相，西班牙也从君主制转变为君主立宪制。
当然，苏亚雷斯的政治生涯也并非一帆风顺。在调解西班牙各大党派的诉求中，最难“攻克”的就是手握硬实力的军方。
这时候国王体现出了他的政治智慧。卡洛斯每周都会与军队高级将领长谈，了解他们的诉求，解决他们的担忧，言辞中还不吝对弗朗哥的赞美之词。
在确定民主化改革方案后，他还让苏亚雷斯将计划交给高级将领审议：“我们必须注意，在行动时不能伤害军人们的感情。我了解军方。他们极不喜欢突然发生的情况、阴谋诡计和暗中进行的小动作，永远不能容忍谎言。”
从后来西班牙的发展情况来看，卡洛斯对军方的安抚行动意义重大。
1981年，部分右翼军方人士发动政变，试图恢复专制统治。国王在政变领导人来访时借故避开，并通过电视台宣布自己不能容忍民主的倒退，“你们若想成功，除非先杀了我！”
由于卡洛斯一世在军队中拥有不少支持者，这场政变仅仅持续了18个小时就被迅速平息。西班牙自内战之后，最有可能导致国家分裂和流血的危机事件，也就此成功瓦解。
政变结束后，西班牙各政党领袖手挽手走在马德里游行队伍中，当时的西班牙共产党最高领导人圣地亚哥·卡里略还大声喊道：“上帝拯救了西班牙！”
晚节不保的“昏君”？
相比于从政前期的“英明”，卡洛斯在担任国王后期，却遭遇了各种丑闻。
2012年4月，西班牙民众在报纸上看到消息，他们的国王在马德里一家医院接受了髋关节置换手术，目的是治疗右侧髋部骨折和关节炎。
不过这件事并没有获得民众的同情，因为他们发现国王是在博茨瓦纳捕猎大象时受的伤。按照西班牙《世界报》的说法，直到国王受伤，政府才得知他这趟出国行程。
当时正值欧债危机，西班牙失业率高达24%，青年群体失业率甚至高达50%。与民众的疾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卡洛斯这趟狩猎之旅的花费是一名西班牙工人年平均工资的两倍。
《世界报》在一篇社论中写道，国王在最不合适的时机做了一次“不负责任的旅行”，“当经济危机让西班牙人吃不饱饭时，国王在非洲猎象的举动没有做出表率”。
2014年6月，因私生活饱受抨击的卡洛斯一世决定退位，他把王位传给了儿子费利佩六世，自己则带着“荣誉国王”的称号准备退出公众视野。
正在签署退位声明的卡洛斯一世
然而退位也没有让卡洛斯的生活变得平静。
据西班牙共和党退役上校马丁内斯·英格尔斯在其畅销传记《胡安·卡洛斯一世》中的爆料，这位前国王一生中有近5000个情人。
也正是一名前任情妇的无意中爆料，让卡洛斯陷入更大的麻烦。
2018年，《西班牙报》曝光了有关卡洛斯一世的前任情妇祖塞恩-维特根斯坦与前警方调查人员、如今已锒铛入狱的何塞·比拉雷约之间的录音对话。
这组录音之所以会为人所知，是因为维特根斯坦并不知道，何塞·比拉雷约一直有个私人癖好：偷偷记录下自己与达官显贵之间的交谈，以便自己反复品味。
对话发生在2015年维特根斯坦伦敦的家中。她在录音中无所顾忌地细数胡安·卡洛斯那些“笨拙的洗钱伎俩”。她提到，当摩洛哥国王明确表示要送给她一座价值300万欧元的房产，却又反复提醒，“一定要把房产转送给西班牙前任国王时”，自己感到无比惊讶。
“我并不愿把礼物转送过去。因为如果这么做了，那就是洗钱，我会进监狱的！”维特根斯坦在录音中表示，“其实关于洗钱，国王根本没有概念，他不知道什么合法，什么不是。”
在录音中口无遮拦的维特根斯坦（Corinna zu Sayn-Wittgenstein）
正是这份录音直接导致日内瓦和西班牙最高法院介入调查，也才引来了前文所述的那场迫使卡洛斯一世不得不流亡海外的涉贪案件。
废除君主制？
虽然最高法院拥有调查卡洛斯一世的权力，但按照1978年颁布的西班牙宪法，国王在位期间享有法律豁免权，可被免于起诉。
考虑到涉贪案发生时卡洛斯一世仍是西班牙国王，因此除非调查机构还能找到胡安·卡洛斯2014年退位后的其他不法行为，否则这位前国王已经基本可以高枕无忧。就算法院未来确认胡安·卡洛斯的不法行为属实，他本人也不会因此而被审判、定罪和量刑。
这种超然于民众之上的法外特权当然会引发民众不满。
自从卡洛斯“自我流放”后，针对王室的抗议活动就在整个西班牙蔓延。8月9日，在首都马德里有大约100名抗议者聚集，在第三大城市瓦伦西亚也有约100人示威。
8月9日，西班牙保守派报纸《世界报》刊登了一份民意调查，调查显示，63.3%的受访者认为，前国王不应离开西班牙；约80.3％的人表示，卡洛斯应该面对任何潜在的法律诉讼。
“我认为放任他离开国家很糟糕”，就职于马德里一家保险公司的萨拉·费尔南德斯（Sara Fernandez）表示，“他本应该待在国内，像所有违反法律的西班牙人一样——退赃款，蹲监狱。”
胡安·卡洛斯的丑闻也让西班牙国内业已存在的废除君主制的呼声再次高涨。
作为西班牙联合政府的合作伙伴，左翼政党“我们可以”(Unidas Podemos)呼吁，议会应就废除君主制、转向共和制政体进行公开辩论。
“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继续支持一个连最低道德标准都不具备的君主政体了！”该党在8月10日晚间的一份声明中表示。
受分离组织主导的加泰罗尼亚地区议会8月8日则通过了一项非约束性动议，谴责西班牙君主制。议会主席奎姆·托拉（Quim Torra）对议员们表示，“这场荒诞的国际性丑闻让西班牙人和加泰罗尼亚人蒙羞！”
巴塞罗那报纸《先锋报》本周早些时候形容胡安·卡洛斯的离开虽然“痛苦”，但具有“治愈性”：
“当民众遭遇健康危机、国家遭遇经济危机的低潮时期，有关‘名誉国王’的那些不透明的暗箱交易不仅让他本人英明扫地，更暴露出一个严重问题：这个国家已经不再适合继续维持君主制了。”
西班牙民众走上街头，抗议“逍遥法外”的卡洛斯一世
不过由首相桑切斯领导的社会党，并没有表现出要终止君主立宪制的意图。
胡安·卡洛斯离开西班牙的消息传出后，首相桑切斯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他“完全尊重皇室做出的与可疑、且应受谴责的行为人保持距离”的决定。他还直言，皇室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
很难预测，流亡阿联酋的胡安·卡洛斯未来是否还有惊人之举。
有人说，这位英明半世却晚节不保的二战后“欧洲最开明君主”将在阿布扎比的七星级酒店度过余生。也有人说，酒店只是他的暂居地，他早晚会回来，接受人民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