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我有力气有激情的时候赶紧冲,社畜当久了可能就不想去改变什么了,我怕等闭上眼睛的时候觉得这辈子活得好亏。”
7月的西安,酷暑和瓢泼的大雨交替出现。街头行人似乎已经将疫情期间的人人自危封入记忆,还戴着口罩的十不足三。人们被压抑已久的交游正在恢复。对于规模庞大的汉服爱好者来说,弥补春天中国华服日盛大聚会的爽约遗憾,不能再等了。
大唐芙蓉园在7月中旬举办了一场久违的汉服活动,大雨也没有熄灭参与者的热情。
在西安财经大学读大三的归零早就规划好行程,画上复古妆容,盘起发髻,身着一套白色的齐腰襦裙,拎着相机就来了。她今天有两个任务,给参加华服走秀的室友拍照,以及最重要的,作为后援会成员给自己喜欢的红人黄靖翔出图。
60多岁的刘大爷则有些懵懂。他和儿子、孙子各穿一套款式相近、颜色不同的唐制圆领印花长袍,包着黑色襥头,儿子怀里还抱着未满周岁的小子。为他们置办行头的儿媳妇因为要参加活动,忙得顾不上他们。刘大爷几个人就坐在秀场前看着华服少年少女们往来,不求甚解地支持着家里女主人的爱好,“她向来喜欢这个,我也管不着。”
祁辻穿了一套青绿色系的宋抹和褙子,到处加人微信。疫情期间,她下决心辞职,刚刚开始创业做汉服,这场活动是一个拓展业界人脉和客源的绝佳机会。
左为祁辻
大唐芙蓉园紫云楼里,身着汉唐宋明等制式汉服的走秀模特们围着唐朝都城长安108坊的沙盘地图,或坐或站,有的在给粉丝直播,有的在刷手机,有的在闭目休息。楼阁之外,同样身着汉服的男男女女不是在长廊下避雨,就是撑着伞在园林间漫游。
这样的聚会在过去几年越来越多,影响力也在破圈。在西安地铁、街头,偶遇身着汉服者的几率越来越高,许多人开始将汉服当作常服来穿。大唐不夜城的“不倒翁小姐姐”去年在抖音上爆火之后,西安的汉服热甚至在全国范围内成一时话题。
#大唐不夜城不倒翁 在抖音上的浏览量达到26亿
古都汉服出行热也带动了汉服线下店在过去两年间急速生长,提供汉服定制、汉服出售租赁、配饰租售、汉服妆容、汉服摄影等一系列服务。
据汉服资讯计算,2019年全国汉服产业总产值达到45亿元,较2018年10.9亿的产值规模飙升逾3倍。而据西安本土研究智库西经club今年6月的一项报告,西安汉服体验产业崛起于2018年。目前工商数据中注册登记的84家汉服相关门店,全部都是个体户,近半成立于近一年中。
数据来自西经club
官方背书,“与子同袍”
《寻路中国》《江城》的作者何伟去年回到成都定居后,看到街头时装变迁,发出疑问,“汉服是怎么流行起来的?我这次来中国发现好多人穿这种衣服。”
“西安穿汉服是从18年华服日开始火起来的,因为是第一届所以疯狂宣传,年底大唐不夜城新唐人街也建好了,各路网红汉服打卡。19年开始,全员汉服。”在归零的印象里,初高中穿汉服出门,走到哪都有人指指点点,现在大家接受度高了很多。“官方的宣传起到很大作用。”归零初中就因为喜欢的漫画家推荐,入了汉服坑,淫浸多年,氪金已有几万元。三个舍友都是汉服爱好者,其中一个更是学校汉服社的社长。穿汉服上课、逛街、聚会,对归零来说已经完全没有心理压力。
归零所说的华服日,是2018年共青团中央联合地方与网络平台共同发起的汉服出行、走秀活动“中国华服日”,时间定在每年的农历三月初三,这一天是黄帝诞辰上巳节。这是被广大同袍看作官方话语对汉服的认可和背书。取“华服”而不是“汉服”,使得汉民族主义色彩淡化;海报突出共和国第一代领导人的“祭黄帝文”,以宣扬活动的合法性。首届、第二届华服日均落地西安,加深了这个古都与汉服传承的绑定。
每遇这种活动,从未央的大明宫,曲江的大唐不夜城、大唐芙蓉园、大雁塔广场、陕西博物馆,到各条地铁线路、各大购物中心,随处可见身着广袖襦裙衣袂飘飘的人,好像古人穿越千年走进了都市。
今年因为疫情,中国华服日活动改为纯线上直播,主题定为“与子同袍,共克时艰”,汉服爱好者们在弹幕上不知疲倦地刷着“此生无悔入华夏,来时还在种花家”,“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以往的“同袍”指称在特殊时期被赋予了另一层共度苦难的厚重。
华服日之后,西安又接连举办了汉服秀、汉服成人礼、端午节雅集等活动,推出青龙寺赏樱季汉服出行等活动。西安很多景点都开放了“穿汉服免门票”的活动。
去年《长安十二时辰》播出后,大唐西市的运营方借着这一热度创设了“隐市”,茅草搭棚,专供汉服周边饰品、手工艺品出摊售卖,间或组织一些汉服表演。大唐西市位置正在唐时西市旧址,也被视为丝绸之路的起点。这里原本的业态比较单调,古玩玉器占主导,除了南边的现代商圈,本地人都不太过来。隐市的摊位招商负责人艾米告诉全现在,摊位费非常之便宜,日租金在50-60元。借着隐市的粗放型古风摆摊经济,西市成了汉服出行的热门打卡地。
据不完全统计,西安有十多个社会性汉服社团。清明、端午、七夕、重阳、中秋、春节、元宵节,还有延续了十七年的纪念郑州电力工人王乐天汉服出街的11月汉服出行日时,西安的各个社团活动也非常活跃。
韶华阁是最活跃的汉服社之一,经常发起“炸街”活动,也就是集体穿着汉服前往大唐不夜城、公园、城墙、商场进行快闪。韶华阁还有几位同袍特别热衷于发起一些街头挑战,比如“向路上素昧平生的同袍行古礼,对方会怎么回应?”这些偶遇剪成短视频后,颇具笑果。
韶华阁的一次大唐不夜城“炸街”活动
最初汉服复兴拥护者互称“同袍”,取的是《诗经秦风》那首诗中秦军战士在艰难环境中互相扶持激励的共通情绪。在21世纪初,汉服复兴的先行者们强调华夏正统,高举民族主义,“华夏复兴,衣冠先行”,因倡导观念之激烈,被很多人称作封建余孽、破坏民族团结,舆论环境很负面。那一时期的汉服复兴运动,带有明确的重塑价值观和历史观的诉求。澳大利亚麦考瑞大学(Macquarie University)的中国研究学者凯大熊(Kevin Carrico)2018年曾对纽约时报称,“我见过的汉服运动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民族主义者,寻求的是穿着传统服饰的刺激。”
后来的论坛和线下社团逐渐纠正前者的激烈态度,使得温和“复兴汉服”的理念慢慢成熟。
网上曾流传一组图,展示了不断去民族主义化之后的汉服圈:
而很多新生代的汉服爱好者没有这样的历史包袱和门户之见。
“黄靖翔是我在汉服圈最喜欢的博主。”大学时间自由,归零成了黄靖翔后援会的出图大佬。黄靖翔是一个在cosplay、国风、网剧圈都颇有人气的红人。“(大唐芙蓉园)当天现场,我有几个朋友也在,都是为了某个模特而来,平常会参加他们的签售或合照活动。”归零爱好广泛,除了汉服圈,每天还要在QQ上盯着JK、cos群的动静,“我的朋友们大多各个圈子都混一点。”
黄靖翔
大唐西市重华阁汉服店的店主梅子更是一口气横跨5个圈:汉服、JK、Lo裙、cosplay以及手办。她的汉服店同时售卖Lo裙。
据汉服资讯最新发布的《2019年汉服产业报告》,全国的汉服爱好者数量达到360万,25岁以内的学生及大学刚毕业的人数,占到了总数的82.02%,这是一个基本盘。希望能在日常生活中穿着汉服的人为60.19%,比去年明显上升;在传统节日和活动穿汉服的人分别10.06%和14.32%,比去年都有下降,这说明汉服的民族性、传统性、民俗性的正在逐步地降低。
去年的产业报告中有一项问题很有意思:仅仅出于对汉服喜爱的消费者从15.23%上升到34.33%,而认为自己是要复兴民族文化精神的,逐年下降,从2014年的77.8%下降到2018年的56.8%。
汉服淘金者
但在乍看上去繁花似锦的生态背后,是西安汉服产业在消费端和产业端的极度失衡。
在消费者这一层,“同袍”们对汉服文化、品牌、制式的理解和消费不逊于全国其他地方,且因为高校聚集,Z世代同袍们引入“饭圈”玩法更是富有争议,却也颇具一格。而在产业端,西安几乎没有全国知名的汉服品牌,没有成熟的生产线,“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曲江文旅一位市场工作人员如是感慨,就像一些火热的文旅项目,营销看上去很美,但很多商家还要靠官方扶持,还未形成像长沙、成都那样自足并盈利的市场。
伴随着西安近两年兴起汉服热潮,一批商家选择了最容易切入的角度——品牌代理。有的在线下代理的基础上,半租半售,还有一些则纯粹只做体验店。
大唐不夜城与大雁塔南北广场一线,是西安如今最火的打卡地。在大雁塔北广场的西侧,坐落着一块老街区“慈恩镇”,集民间小吃街与文玩市场于一体,一眼望去,一条小吃街的店面门脸几乎是复制粘贴一样。商区规划招商水平备受诟病。
该商区中央老戏台的周围,聚集着西安城中生意最红火的汉服店铺近十家,重回汉唐、子衣明堂、钟灵记、韶华亭……每当夜幕降临,卖汉服装饰品的开始摆摊,一个别具魅力的汉服小商圈随着不夜城点亮华灯,开始活了。
“麻烦快点,7点表演开始,我们要赶上。”丁灵和同学两人趁着暑假到西安旅游,她在妙音缘汉服店借了一套白色宋制汉服,在店里盘了头发,化了淡妆,戴上了一个造型夸张的银色步摇,套餐团购价258元。
因为在周末,小小的店面里非常拥挤。门口两侧各有两个化妆师正在给顾客做妆发,老板娘则在店里对照着微信界面,挨个处理三个人的汉服配饰归还,一边还跟顾客打趣着前一天晚上大唐芙蓉园汉服走秀的糟糕直播。
妙音缘是慈恩镇最老资历的汉服店之一,既租也售,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得提前预约才能确保到店不用排队等待。
慈恩镇另一家叫“三十六雨”的汉服店则是疫情后才开张两个月的新玩家。老板是一位30多岁的老同袍了,她拿到一家合肥的汉服电商授权,主打浅色系的齐腰襦裙套装。“现在旅游的客流还没恢复,每个月人工和租金大概1万块,现在只能将将覆盖成本。”
线下汉服店主要聚集在城南景区周边,图片来自西经club
蒋允弦是一位男同袍,他在南稍门开了一家汉服租赁店面,标准的租赁套餐是一套服装199元/24h,妆发和拍照服务则是额外的价格,全天跟拍下来收费能到800块,2019年全年“生意好的不得了”。但疫情后跨省旅游刚放开,上半年营收惨淡。蒋允弦靠关系拿到了大唐芙蓉园汉服走秀活动的门票,因为之前特别热衷于参加各种汉服集会,以至于看到一张张走秀的熟面孔就能报出姓甚名谁,“看到吗,那一队在壁画前合照的红人是‘合肥帮’。”他希望能跟红人们建立联系,打通些新门路。
另一个汉服线下店集合地则在大唐西市隐市尽头。沿着隐市摊位漫步,你能看到一些身着汉服的男女弯弓射箭,也会突然发现转角处别有洞天——闹市里隐藏着色彩鲜艳的两洞敦煌莫高窟复原壁画,不收门票。
莫高窟第220窟《西方净土经变》复原壁画
6、7家汉服店也掩藏在其中。重华阁的店主梅子穿着JK制服,店里同时出售唐制明制为主的汉服以及Lo裙。“氪金的圈子太多了,我只能想这个办法(开汉服店)养活自己啦。”因为疫情影响,梅子此前在都城南庄定的冬装4月才到货,“新衣刚到就得打折处理,不能把货压在手里。”然而直到7月底,几件明制的冬衣外套和马面还挂在店里。
没有原创、只能代理,这是西安汉服生态的普遍现状。行情好的时候,景区周边店铺往往能借得东风;而一场疫情让西安只重线下的汉服业态弱点暴露无遗,加上网店线上折扣促销,实体代理店家大受打击。
“开店之前我们了解过西安本地汉服店的生态,生意跟地理位置关系特别大。我一个朋友在不夜城那边一家挺大的汉服店当店员,那真的不要太挣钱,他每个月拿提成能拿两三万!但店铺位置不太好的,就真的是靠爱发电。单靠汉服店基本不盈利,大家都是靠各种活动来挣钱。”祁辻告诉全现在。
如果说这些是1.0版本的汉服淘金者,那值得关注的是,疫情也催生了西安汉服业2.0版本的玩家——即便缺乏产业链,缺乏经验,缺乏人才,一些同袍开始做原创汉服品牌了。
艰难的原创
“2019年一下涌现了好多汉服的新店,主要都在江浙和四川一带。”远山黛的创始人二卷卷感叹,要不是去年初远山黛推出了一款“九尾狐”马面一下成了圈内爆款,这个2017年创业的绍兴汉服品牌还是业内小透明。竞争压力非常大。但也正是得益于行业壮大,远山黛在绍兴周边能找到非常成熟的设计、生产团队,实现分码的量产。
“九尾狐”马面裙
而一番探访之后,你会发现,西安汉服文化浓郁的背后,没有完整的产业链支持,基本只停留在贩卖和消费的下游环节。在过去十几年,川渝和江浙的汉服爱好者、社团成员纷纷探索建立汉服的产业化和商业化时,西安本土的汉服产业版图上却玩家寥寥,几乎只有一枝独秀。
福建人张禧松希望在传统文化领域做出点成绩,他在2008年选定了十三朝古都西安作为基地,先办公益性社团——创立西安汉服社,2010年又办起公司——西北首家以汉服及传统文化为主体产业的公司“天星轩”,中途做过婚礼策划、企业培训、承办活动、租赁服装道具,只要跟传统文化沾边就有涉猎。直到2017年,也就是张禧松来西安的第九年,天星轩汉服终于步入正轨,搬出了居民楼里的办公室,开了三家汉服店面,电商也在2018年步入轨道,近两年的年销售量已达到百万件以上。
天星轩汉服电商产品
每次要放弃的时候,咬咬牙,峰回路转,张禧松觉得这一路是“死磕”下来的。然而从整个城市的产业生态来看,独木难支。
据汉服资讯发布的《2019汉服产业报告》,汉服商家集中在川渝、珠三角、长三角,各城市去年新品牌增长差不多都超过30%。而西安甚至未能上榜。
目前来看,汉服也好,其他传统文化的营销也好,这种文化势能给西安本土带来的经济反馈,最终只得都积攒到了旅游业上。
不过新的变量正在萌芽。新的市场参与者开始参与自主整合产业链。
祁辻是在个西安生活的东北姑娘,99年出生,初中就一脚踏入汉服圈,“那时候圈里真的什么都没得”。疫情期间工作基本停摆,自己做汉服的念头蠢蠢欲动,于是祁辻跟好友俩人一拍大腿,就辞职创业。“我想看看,做自己喜欢、擅长的事情,到底可以做到什么程度。”然而这个挑战的难度大大超出了她此前的设想,“心态时时爆炸”:
原料从深圳进,两三块一米和七八块一米的布料,选哪种?考虑到印花要清晰漂亮、颜色亮丽,最后选了贵的。
代工厂本来想在杭州上海或者珠三角去找,但是考虑到跟大品牌比,打不过品质,也打不过价格,那就要从每一件衣服的做工质量上去抠,可能小半个月要盯着厂子,权衡之下就去找西安周边的工厂。“太难找啦!顶着快40度的高温天天去灞桥那边,周围还有野狗。”要么就是工艺不行,要么就是要价奇高无比。最后定的厂子离家路程两个小时,高端印花工序最后只能在深圳又找了工厂。
第一件开始定图是明制,找了一个画手工作室做设计,后来觉得设计图不够新颖,直接扯了,换了诃子。第一次经手生产,有的布料一熨烫就会缩,有的不适合压花。去给一个渐变的图案挑绣线时,看着同色系的绣线,“瞬间感觉像直男看口红,啊?这不都是一个颜色吗?”第一批衣服终于出厂后,祁辻苦笑,“并没有很大成就感,只是感叹吃一堑长一智。”
创业二人组在南稍门盘下一家店面,取名“烟雨行”,不走白菜价路线,面向学生和白领。
有创业想法的不只祁辻和好友。祁辻7月初参加了一个本地创业大赛,意外地遇到三家汉服创业团队,也都是去年、今年刚刚入局。
据汉服资讯的年度产业报告,截至2019年底,全国汉服同袍数量超过360万,较前一年的204万大增77%;2019年汉服行业总产值达到45.17亿元,较前一年的10.87亿暴涨316%。
对祁辻而言,汉服一开始意味着一个爱好,一种梦境,现在则更多是证明自己的途径。在她看来,买汉服是会上瘾的,只要你穿了一次,你就会想买第二套,第三套,第四套,第五套。“我觉得还是有可努力的空间的”,就像满大街的时装店一样,汉服店肯定也会随处可见。“趁着我有力气有激情的时候赶紧冲,我怕等闭上眼睛的时候觉得这辈子活得好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