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第一天，湖北省黄梅县小池镇一滴雨都没下。

这是好事儿。梅雨季过后，工人会拿着筐下到水田里摘菱角；从黄梅县城和对岸江西九江来的人会到池塘里垂钓；再过一个星期，等高考成绩下来，为孩子办升学宴的父母会来提前订酒宴，车辆将不断开进小池镇，沿江的村庄多半儿会成为人们消暑、度假、聚会的落脚点。

但如今，这一切只能凭想象了。

7月16日上午，距离大坝几十米的国道边上，三条长凳摆开，小池镇滨江圩的十几个男人没去干活。他们对着呼啸而过的渣土车临街坐着，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上午可以喝掉一整箱红牛。

往南几十米，走上全长84.37公里的黄广大堤，就能明白他们的愁苦从何而来——原本在大堤前还有一道民堤，大堤与民堤之间，是宽约三公里的村圩。黄广大堤保护着黄梅、武穴等4个县市和6个国营农场。而黄广大堤之前，民堤则保护着大提和两堤之间的3个村圩、以及其中的1.2万人口。

据新华社消息，截至7月12日下午6点，长江小池段水位22.64米，江水已漫过防汛人工堤。根据黄冈市防汛抗旱指挥部要求，黄梅县对小池镇滨江圩实施平垸行洪。

于是，7月12日下午3时40分，挖掘机开上民堤，挖出一个3米宽、1米深的口子。江水从泄洪口涌进村子，村舍、池塘和成片的良田，迅速没到滚滚洪水之下。

滨江圩集体失眠

从12日下午3点40分挖开民堤后，王红（化名）再没睡过一个完整觉。本该忙碌的夏季一下变得清闲，他一天几次登上大堤远眺江水。堤下的树木只剩下树冠露出水面，透过茂密的树叶，他可以勉强看到远处自家的房子——涌进来的江水，花了两天的时间淹上墙壁，在一天之后达到最高位，又在14日开始退去。墙壁上留着洪水最高位时的黄色印记。

房屋不是最让人心疼的。真正让人们夜不能寐的，是消失在洪水里的土地。在滨江圩被淹没的1万多亩的土地里，有借款建成的小别墅；投资500万建成的三层高的度假村；去年刚花几十万重新装修的饭庄，玉米田，稻田；还有王红110亩的菱角田和70亩鱼塘。这个农户整年的生计都在这里。

两头尖尖、颜色青红的菱角分早晚熟，早熟的贵但产量小，一斤能卖到3块多，晚熟的便宜但产量大，一个工人一天就能摘600多斤。进入7月以来，早熟的已经可以采摘。王红雇了10个工人，哪怕下着小雨，每人每天能摘400多斤。菱角被卖到一江之隔的九江市，他每天可以有一万多元的收入。

而在离江更近的地方，70亩的鱼塘里养着四大家鱼。白鲢、花鲢、青鱼和草鱼由浅到深地分食水里的绿藻，浮游动物和软体动物。到了腊月，投放时还2斤多的鱼苗能长到8斤多，它们从水产市场进入各家的厨房，成为年夜饭里必不可少的腊鱼。

王红每年的忙碌是从正月开始的——鱼苗必须在正月放进池塘，鳞片才够紧实，鱼就不会受伤生病；他家里堆着2万多斤的菜籽饼，他划着船去投喂时，鱼群就张大嘴从池塘的各个角落里围来争食；4月种菱角，他和妻子就开始背着塑料桶四处喷洒农药，以防菱角生病、长虫，直到7月收获的季节到来。

这其中，雨季是最恼人的。从6月开始，他每晚11点钟都要打着手电到池塘里巡游。晚上空气湿度大，池塘总会缺氧。看到鱼游到水面呼吸，他就打开造氧机，以防它们因缺氧而死。造氧机不用时时开着，毕竟年底之前，鱼是只有出账没有进账的动物。

今年的雨格外大。根据中国天气网，黄梅县从7月7日开始出现特大暴雨，24小时累积降水量达到331.9毫米，雷雨声整夜轰鸣。8日凌晨，43公里外的大河镇上，9个人因山体滑坡被埋，只有81岁的老人幸存，其余8人全部遇难；早上7点，30多公里外县城的中学里，500名高考考生被围困在学校，得坐冲锋舟和挖掘机挖斗去往考点。

当晚王红一夜没睡，唯恐鱼跟着池子里的水一起漫出。白天雨小了，他马上拿出2000块钱，雇了工人和挖掘机，调了泥土过来，将鱼塘坝垫高了80厘米。菱角倒没这么娇气，这种飘在水里的作物根长且韧，收成不会因为几十厘米的降水而打折扣。

而30多公里以西，在滨江圩的上游，团洲圩的养猪场老板张万里（化名）发现，雨水已经渗进猪场，淹过猪肚。猪们全都站了起来，划动短粗的腿，像是在游水。

他和工人们找了挖掘机，将养殖场外的坝做高，又开动泵机，将养殖场里的水往外抽——在这个刚刚经过非洲猪瘟的夏天，猪肉的价格依然高企，这3000头种猪被给予厚望，经不起一点闪失。

9日多云。王红以为自己已经安然度过了今年最大的危机。连着两天，摘菱角的工人早上六点钟来到田里，将1600斤菱角装在袋子里，准备运往九江的市场。

10日下午2点，菱角卖出去没多久，王红接到电话——他需要在当晚搬出去。

尽管滨江圩的内涝危机随着雨停看起来没那么紧急，民坝外的水位超过20米的警戒水位，且每日涨幅超过40厘米。从8日之后，九江站水位从21.62米升至11日的22.51米。

根据《湖北日报》的报道，9日上午11点，小池镇党委政府召集滨江委村负责人开会，要求体内居民在当天下午6点以前搬出去，投靠亲友。空巢老人们则被安置到一间医院。

王红收拾了简单的生活用品、换洗衣服，带着家人离开——心里还记挂着屋子里的6000斤菜籽饼。

团洲圩的赌局

滨江圩被淹没的前一天，上游30多公里的新开镇团洲圩、40多公里的蔡山镇老洲圩也接到了迁移通知，村民陆续搬出；而在王红的鲢鱼游向长江时，两村断水断电，团洲圩主要的入村道路被拦上封锁线。

据《湖北日报》报道，根据水利部长江水利委员会的指示，泄洪的标准被定为22.60米——比起保证水位低出65厘米。而到7月12日中午12时，水位直达22.62米，已经超过了泄洪标准；在7月13日接受湖《湖北日报》采访时，黄梅县委宣传部一位工作人员说，泄洪也是为了大堤与对岸九江的安全，“关于滨江圩平垸泄洪的通告”被贴在滨江圩清空的建筑上。

当天下午3点40分，挖掘机开上民堤，江水缓缓漫进村庄。

这天下午，养殖场的张万里接到了指挥部电话——团洲圩将会成为泄洪的下一个点。他去年刚投资了4千多万在团洲圩建起场地，养了3000多头种猪。猪场远未到盈利的时候，其中有4头在雨季到来前才刚刚住进这个沿江的养殖场里。

指挥部的人告诉他，泄洪会在13日进行，张万里可以趁这一晚将猪运走。但他思前想后，终究没有运走一头猪。

3000头猪需要的场地很难找到，更何况这个时节，猪实在是金贵的动物。各个养殖场的负责人都严防死守，各自隔离，唯恐将非洲猪瘟带进自家院墙，他并不知道到底哪一个猪场值得信赖。如果要搬家，他需要带着工人完成消杀工作，检查通风装置，才能将猪放心安置进去——如果有哪怕一头猪感染了猪瘟，结局也是得不偿失。

“与其这样，还不如赌一把，”他说。

他决定不搬场，保民堤。

他的祖辈生活在团洲圩，张万里自记事起从未见过民堤失守。1998年发洪水时，张万里是团洲圩里的农民，家里种地、养鱼。洪水持续了两个月，保民堤的努力也坚持了两个月。

当时，洪水一路上涨，直接拍向民堤的堤岸，两堤之间的村圩因内涝成为小河。村民们从镇里将整袋的沙子、碎石、泥巴扛上大堤，再装上小船，运过内涝的河，再赤脚扛上民堤。泥巴堆上民堤，再用防水布遮住。

救灾的军队赶来加高了民堤。两个月后，洪水退下，张万里家颗粒无收，鱼也全部游走——但至少民堤保住了，大堤并未正面迎上洪水，村庄没有被洪水驱走，灾后民堤还铺设了水泥路。同年8月，对岸的江西九江大堤溃决，被时任总理朱镕基斥为豆腐渣工程、王八蛋工程。

20多年以后的这个7月，张万里每隔一会就不安地查看一次手机。长江水文更新的实时数据里，水位最高在22.81米，从未超过1998年的23.03米。

团洲圩的村民们从村里搬出，但没有离开民堤。他们开着车将沙土、碎石袋拉上民堤，和防汛指挥部的人一起驻守堤坝。张万里从镇里的餐馆定了盒饭，每天大概要4000多的花费，但他没太在意，“毕竟是大家的民堤。”

12日之后，黄梅飘过一点小雨，但老天再没为难这个县城；13日一早，长江水位下降到22.75米，14日则回落到22.63米。

团洲圩的民堤保住了；上游10多公里外的老洲圩也松了一口气。

二号洪水形成

7月16日入伏，黄梅的养殖、种植户们知道，梅雨季结束了，洪峰也将慢慢退下；再过6天大暑就到了，强降水的可能越来越低。

根据《楚天都市报》，长江干堤黄梅防区技术负责人石树林说，滨江圩吸纳了洪水1.2亿立方米，“为长江干堤洪峰平安通过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但作出这个贡献的王红和同村居民脸上并没有荣光。他们要么走上堤坝，凝视每日退下的水位，要么回到几十米外的国道边，在长凳上抽烟，沉默。王红指了指周围同村的男人们——开酒店的那位去年刚刚把店装修一新，还欠了亲戚几十万；另一位开度假农庄，几个合伙人凑了500万，全淹在水里；至于他的作物，损失在40万左右，春天借下的3万元还不知怎么还。

村干部发下表格，王红和村民们填上各自损失的房屋、作物和其他财物，等待补偿标准下放。尘土扬起的国道旁边，他们挺直了腰背大声争论，最后得到一致的结论——相信党和政府。

而30公里外的团洲圩和老洲圩，村子仍然封锁，养殖户们已经开始回去照料自家的动物和作物。洪水过去了，但收获的季节还远未到来。晚上，还没通电的民居里闪出一点光，张万里知道，有人已经搬回家住了，“现在安全了，他们怕小偷也回来。”

但在这个厄尔尼诺年，危机或许还未结束。根据央视报道，受强降雨影响，长江上游干流及三峡区间来水明显增加，三峡水库入库流量快速上涨，7月17日10时涨至50000立方米每秒。长江2020年第2号洪水在长江上游形成。

团洲圩的民堤上，村民依然守着民堤，沙袋摆在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