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货也不说了，就说先把人保住吧。
作者 | 王晓 张依依 庞礴
编辑 | 刘沛思
6月16日，北京某日托机构负责人静姐本该出现在被尘封了四个月的教室里。上周五，她和老师们一整天都在打扫教室，按照上级要求备齐了口罩和所有消毒用品。刚收拾完毕，有关线下培训班暂停开课的通知紧随而至。
就在前一天，新冠病毒在北京卷土重来。
6月11日，西城区确诊1例新冠肺炎病例，打破了北京 56 天无本地报告新增确诊病例的纪录；此后五天之内，新增病例达106例；至16日，共有29个社区和小区封闭管理。按照市政府发言人的说法，北京已进入“非常时期”。
“跟坐过山车一样，心态全崩了。”16日上午，静姐像以往一样用10分钟化了个简单的妆——深橘色口红、一字眉，郑重其事地戴上珍珠耳环。随后她出现在直播间，对着屏幕那头的学生，挤出惯常的笑容。四十分钟的直播结束后，手机上跳出机构里十几个老师的未接来电，静姐挨个打过去安抚，“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就在这一天夜里，北京市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响应升至二级，并宣布了一系列强化措施，如非必要不出京，确需离京的要持7日内核酸检测阴性证明；恢复社区封闭式管理；中小学停止到校上课、高校学生停止返校等。
新发地市场附近小区居民进行核酸检测（中新网/冯超）
如果没有突发爆发的新一波疫情，在新发地市场卖水果的王老板这会儿也许正忙着起早贪黑地进货、卖货；从事影视营销的Luna忙着准备物料、提案，她已经连续加了两周班；还有惨如丰台体育中心游泳馆，前一天刚在公号中宣布“满血复工”，表示场馆已经清洗除锈焕然一新，第二天就又发出闭馆紧急通知……
虽然与大多数病例高度相关的是南四环外丰台区的新发地市场，但扩散的疫情和随之触发的种种应对措施之下，这个超级城市中的不少人正在逐步恢复正常运转的生活再起波澜——所有计划不再作数，一切重启戛然而止；而“重启”的停滞状态将持续到何时，目前并无可见的期限。
“先把人保住吧”
王老板，新发地市场苹果梨交易区商贩
我是之前刚拉了一车杏从唐山过来，香白杏。以往，拿到北京一车货，最多卖一天也就卖完了。这次是（12日）下午 4 点半左右到的，下午本身就没什么人，还没怎么卖，就封了。
这之前没有任何预兆，只能说是在6月12号下午两点左右，开始传说发现有病人，跟新发地有关，但也只是传。直到 13 号凌晨，大概一点到两点之间，突然间就封了，一点通知都没有，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还是上完货的人想出去的时候，发现出不去，才知道市场封了，不让进不让出。
我们的货，满满一车的货，到今天都开始烂了。没办法，全部倒垃圾桶了，不然就都烂在车上。我还发了抖音，你看到的，都在扔。
这是个专门的苹果和梨的交易区，面积也不大，里面也就是 500 来号人。院子有两个口，一个进一个出，现在外边全是武警站岗。封住之后，一直都没人管我们，只是新发地里的保安给我们每天三顿饭送吃的，伙食还行。
我问过新发地的保安，他说现在不归他们管，政府已经接管了。他说你有什么事情跟政府反应，但我们在这里边早已经被隔离了，哪儿都去不了，我们也找不到政府人员。
这里边好几百人都等着核酸检测。我们在这已经等了三天了（编者注：指到6月15日为止），有的人现在情绪都有点不太好了。本身天气就热，我们晚上也没住的地方，就在外边搭个躺椅，或者有个简单的单人床在外边睡，露天的，而且晚上有蚊子乱飞。
外面实在热得受不了，今天找了个院里（即交易区内）的简单的小旅馆住下了，一晚上一百多自己掏钱。院里边就有旅馆，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实在不行这些人都可以在这里隔离，也好过这样耗着。
新发地市场周围道路临时封闭（财经杂志/余乐）
因为这里24小时都有人上货，以前过来有的时候也不睡觉，溜达溜达一宿就过去了，卖完就走。我们开着自己的卡车——应季水果都是开自己的车，两个人来，一个人困了的时候睡一会，另一个人卖。一车水果也就能赚一两千块钱，卖完了以后再去产地收货，再回来卖，来来回回。
现在什么也不知道，外边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河北家人也不知道我们在北京发生了什么事，在家里边也都不放心。做了核酸，阴性阳性知道了，我们也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配合国家，不给国家添乱。咱们就说领导来安慰一下吧，说是三天、五天还是十天之后做检测啊？听说今天（15日）是检测到芒果区了，芒果区不大，比这院儿还小。（编者注：16日，王老板做了核酸检测）
我们做的是小买卖，但在新发地也有十几二十年了，从没像这次呆这么些天。今年也不说了，之前因为疫情货都进不来，像我们村的农民都直接受到影响，就因为赶上这事儿了。这些货也不说了，就说先把人保住吧。
“你不断在等，这个东西还不断在变”
Luna，影视营销人员
我们家对面就是新发地的水果批发市场。
周六（13日）上午9点多，我们约了朋友出去玩，车刚开到（小区）门口就被拦下来了。一看，门口拉着封条，还停着警车。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新发地出疫情我们前一天是听说了的，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我们一下就懵了，问了一下小区物业，他们说是凌晨封的，很突然。
当时大家都是很懵的状态，懵完就开始思考吃什么。之前我和我老公连续加了两周的班，家里该消耗的东西已经消耗没了。我们问了物业，物业给我们的反馈就是等通知。刚刚（15日中午）物业上楼来，我们又问了一下，说是物资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我们这两天吃的就是之前家里留下来的螺蛳粉和方便面，还有一点儿水果。我查了下百度地图，方圆几公里的所有道路都封闭了，外卖应该也进不来。我们昨天在楼下做完核酸检测，今天连楼都下不了了，物业拿着大喇叭在小区里嚷嚷，说是谁要是下楼，直接带走集中隔离。
新发地周围小区实行封闭式管理
小区的大爷大妈们人脉还是比较广，他们第一时间联系了我们隔壁的一家超市，找超市的小哥帮忙代购。我们也赶紧加了小哥的微信，托他买了点儿黄瓜、小番茄、速冻饺子之类的。隔着铁门给递进来，跟几个月前的武汉一样。但现在也够呛能再找他了，据说我们小区好多人都找他，现在那个超市的东西都抢购光了。我和我老公算了算，省着点儿吃，看能不能撑两周，就当减肥了。
还有个特别棘手的事就是，我儿子两岁多，春节之后北京的疫情有点儿严重，我就把他放在江西的外婆家了。他下周要做个手术，我本来打算请个假，连着端午节的假期，回去陪他。现在连楼都下不了，机票看样子也是得取消了。我刚才还在打航司电话退票，一直占线。
我们这个行业因为疫情的原因，受了点儿影响。但具体到我们公司其实还好，因为我们还有线上的业务，一些网剧什么的。大概从3月份开始，我们就开始筹备线上的方案，大家还是比较努力地去往线上转，争取线上的项目。5月份正式回到公司上班，院线这部分业务停下来了，但其他的还在正常推进。我的薪水也没受什么影响，毕竟我们还是正常开工的状态。
一些影院人把这张“物料”设为朋友圈头图
影院复工这事，我们还在等，一直以来都在等。大家说什么的都有，很焦虑，因为你不断地在等，这个东西还不断地在变。大家都先把物料之类的东西准备好，等到哪天通知启动，就可以立马启动。但是现在好像都是一个未知的状态，还挺烦的。
其实忙碌大过于焦虑。前段时间因为院线这部分业务要慢慢启动，每天都加班到很晚。眼下被隔离，我都还跟自己说，可能是我前段时间太辛苦了，给我两周时间让我缓一下。
我刚才站在阳台上外下看了一眼，还有人巡逻呢。其实他们也挺辛苦的，我们就尽量不给政府添麻烦。
“不敢想还能撑多久，也没想过放弃”
静姐，某日托机构负责人
老师们紧张得不行了，我得一个个打电话去安抚。
我们本来是做线下英语培训的，前两年增加了业务线，日托是前年刚做起来的。我一边做着日托机构的负责人，一边兼着教英语课。春节过后，机构开不了门，我就让老师们入户，一对一去带孩子。这轮疫情起来了，老师害怕，不敢入户了。
我们整个机构在北京有7所学校，有一家就在丰台的大红门。你知道吗？光这几所学校的房租，加上一百多个老师们的工资，每月支出小一百万。春节之后，我们一直坚持给老师发工资，一千多到一万多不等，完全没扣。
但还是不断有老师走，有的是春节回老家，因为各地封锁，回不来，时间长了，就干脆在老家找个工作，不想回来了。也有老师在线上做电商，卖货，做多了，心思就不在这儿了。从春节到现在，陆陆续续走了50多个。但我们这几个月又不断在招人，慢慢把人数补回来了。
我们一开始做好了9月份开学的心理准备，后来说是6月15日之后线下培训班可以开课。我们特别高兴，把准备做得足足的，买了各种消毒的东西，什么都按要求做好了。
上周五，我和老师们一直在打扫卫生，准备16号，就是今天全面开课。折腾了一天下来，就听说又开不了了，当时就懵了。人就怕这种一起一落，过山车一样。我们从春节之后一直都没慌，这次是真有点儿慌了。
过年那几天，我们几个高管天天开会，研究接下来要怎么做，当时就决定把课转移到线上。我们这种培训班一般都是按课时预付款的，一开始有家长找来说要退费。退了一部分之后，我们就不给退了。跟他们反复沟通，英语培训这部分，用线上课来和线下课做抵消。日托这块，就一对一入户服务。
上个月，我们靠线上课等各种方式，还挣了40多万。但一个月就得扔出去100万，肯定不够，我们就各种贷款，用个人名义贷，用公司名义贷，使劲撑着。这段时间线下机构关了多少，跑了多少，我觉得比例能达到百分之六七十，真的死得太惨了。
这次一听说要延期复工，马上有好多人跑来问我们能不能把他们收购了，我们哪儿有资本收购别人呢？从春节到现在，我们就一直说自救、自救，不敢想还能撑多久，也没想过放弃。那念头不能有，一旦有了，可能就做不下去了。那些家怎么倒的，就是因为有这个念头了。
我这两天没什么胃口，晚上各种开会到一两点，开完睡也睡不着，真是焦虑，各种焦虑。但其实没时间焦虑，一睁眼就得想怎么活下去。
每天除了在线上上直播课，录一些课，还要给老师们做各种培训。以前我们每周培训一两次，现在每天都有，给他们培训、开会，不能让他们闲下来。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一胡思乱想，就可能想跑。
某培训机构内部QQ群聊记录
“全北京的人口袋都收紧了”
李梁 健身房销售人员
6月13日晚上12点半，北京市体育局的工作人员在有健身房负责人的微信群里发布通知，之前通知可以开放的所有游泳池、以及地下健身房都继续关闭。我的心又沉下去了。
其实我所在的健身房算是幸运，大概三分之一的器械区分布在地上，而另外三分之二器械、淋浴和操房在地下。地上的部分在5月初开放：健身房门口有人进行体温检测，消毒也是一天几次，器械隔一个就贴一张纸，“无法使用”，能进来训练的人也要限流。
5月开放的时候，我抱了很大希望。毕竟在过去四个多月的时间里，我每个月的工资收入底薪1000元，扣除五险一金后只有700元——我们的健身房是全北京连锁的，七八家全部关门，老板公开说要全员降薪50%。他没裁员，毕竟裁员还需要补贴，而降薪的人就只能主动离职。
他在群里说了自己的难处，可是你无论体谅不体谅，都得面对自己生活的难题。房东不会降租，菜价也不会降，我每个月的平均开支都在6000左右，这半年来，几乎每个月都是透支。过去的四个月里不少人离开北京，回到自己家乡的省会城市找工作。无论收入多少，起码他们不用承担北京的高房租了。
没离开北京的人都是不舍得。全国或许只有在北上广有这么好的健身气氛，不少人会把健身作为日常规划，下班时候的健身房里很热闹。可现在不同了，整个北京的文化、娱乐、体育行业都萧条，所有人的口袋都收紧了，没人愿意掏出月收入的三分之一换一张不保险的年卡。健身私教们也是一样，几乎没人买新课，每个人的销售业绩都很惨淡。
我本来以为5月时健身房开放，境遇就能好一些，可是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早上九点钟就到店里，晚上十点钟才下班，收入没有任何改善，只是干耗着——即便是健身房限流，其实也影响不大，毕竟来的人只有往年的五分之一。
我的工作是销售，没有业绩就没有收入——可是现在街上的人那么少，大家也很警惕彼此的距离，最基本的发传单是不可能了；就算是有人有兴趣，来健身房咨询，最在意的问题也是健身房会不会倒闭。
这一个月的经营并不能拯救健身行业，大家不过是在苟延残喘。从四月以来，在行业的大群里常有人转让健身房，可是大家就会接着反问，谁愿意接着呢？哪怕是不付出转让费，人工和地租也付不起。
北京的第二波疫情让我从事这个行业的想法变得更不切实际，我现在总是想起去年年底。那时候，大家见证着健身行业越来越好，月工资8000块的年轻人也舍得花3000块钱办一张年卡，老板们舍得购置七八千块的进口器材，我一个同事在年底抵押了房子，在家乡建起县城里最大的健身房。可是现在，健身的人纠结好久才会办一张300块钱的月卡，器材一折都转卖不出去，贱如废铁，而那位同事说他已经彻底趴下，再也站不起来了。
没人知道这个行业什么时候可以恢复。我或许也会回江西老家——不能再自己骗自己了。
北京新增新冠肺炎确诊患者106名，目前全部在地坛医院集中救治
突然中断的实习，突然要求的隔离
大王，某高校学生
我是一名研一的学生。之前因为（实习）面试来的北京，待了两天。面试通过之后，回家收拾行李租房， 6月13号，再次返回北京搬家入住。当天在高铁上才听说北京再次有疫情爆发，但因为主要集中在新发地，而我租在朝阳区，也就没认为有多严重。
周日一天收拾房子，购置了一些生活用品，稍晚点就收到公司通知，说因为北京本地疫情原因，实习需要延期，而且不确定延期多久。公司的正式员工也是弹性工作制，单位办公的人员都减半了。
当时出于延期时间未知，加上不上班的话一个人在北京，家里人比较担心，就商量说先回家。也是先询问了家那边的政令和铁路人员，再三确认我回去是不需要隔离的，所以在当晚买了回家的车票。
我家在辽宁省铁岭市，回来出站后，只是要求从北京回来的人扫码登记一下就可以，主要就是在北京活动地区和回来后的现居地址这些。（我）在北京两天时间一直在朝阳区活动，有去商场超市买了些生活用品，但全程都有戴口罩。昨天（15 日）下午之前，官方发布的都是只有北京丰台区、西城区和房山区三地回辽需要隔离——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决定回来的——但当我到家几个小时后，再接到社区电话，就说政令变了。现在从北京市所有区回来的都需要居家隔离14天，并做两次核酸检测，每天早晚汇报体温，家门口有贴封条，会有医护人员线上了解我的体温情况。
目前我还只是居家隔离，家里人其实是不需要和我一起隔离的，但也不能在家里住。我妈妈是教育口，如实上报后单位说她是我的密切接触者，要求她也要和我一起隔离。
我的专业是新闻与传播，工作也是新闻类的，在家办公还可以，就是相比实际到岗沟通成本提高 ，相对压力比较大。加上还是学生，学校那边还有论文和开题报告的任务，所以是比较忙乱的。
最主要影响就是限制了我的出行。而且因为隔离回不去北京，租的房子空着没人住，一个月 2400 的房租钱也照常花着，现在还造成我妈妈不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