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走进了摆放着帕斯捷尔纳克遗体的房间去跟他告别。那一刻,谁也没有来打扰她。那一刻,只属于他们二人。这一幕,仿佛小说中拉拉与日瓦戈的生死离别……
今年5月30日是苏联诗人、《日瓦戈医生》作者、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逝世60周年的纪念日。
在热爱文学的俄罗斯,各界组织了很多围绕这样一位国宝级作家而开展的主题活动。在他出生和居住的莫斯科,新上一条“帕斯捷尔纳克”游览专线,由俄文化部、教育部联袂推出,介绍作家生平及其作品相关八大景点。莫斯科市政厅也宣布,将重修位于近郊彼列杰尔金诺的帕斯捷尔纳克故居博物馆。
帕斯捷尔纳克故居博物馆©郑珺之
在同样热爱文学的法国,《日瓦戈医生》和其作者也享有盛誉。但多数法国人对这部小说的认知其实来源于同名好莱坞电影,或者更确切地说,来自电影中那首法国作曲家莫里斯·贾尔的经典配乐 ——《拉拉主题曲》。借帕斯捷尔纳克逝世60周年之际,法国西尔特出版社宣布,将于6月9日再次出版已脱销多年的《波塔波夫街的传奇》一书。它是由帕斯捷尔纳克的旅法女儿伊琳娜·埃米利亚诺娃所著的回忆作家生平的传记。
《波塔波夫街的传奇》封面
在中国,《日瓦戈医生》是在1987年 —— 意大利首版30年后,由外国文学出版社译成中文,引入国内的。它与由著名影星奥马尔·沙里夫、朱莉·克里斯蒂主演的同名电影一起构成了几代国人关于苏俄的共同记忆。
《日瓦戈医生》主要讲述了诗人、医生尤里·日瓦戈在1905年俄国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苏俄内战、以及社会主义改造时期,40年的身世沉浮和爱情经历。书中男主人公对革命的怀疑、对诗歌的追求、对妻子冬妮娅的依恋、对情人拉拉刻骨铭心的爱,很大程度上取材于作者的真实生活。“日瓦戈”是帕斯捷尔纳克的理想,也是他的现实。
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于1890年出生在莫斯科的一个犹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列昂尼德·帕斯捷尔纳克是名画家,曾为列夫·托尔斯泰的著作《战争与和平》、《复活》绘制插图。母亲罗莎·考夫曼是位钢琴家,也是大师安东·鲁宾斯坦的爱徒。
鲍里斯自幼喜爱音乐与文学。偶像斯克里亚宾的音乐和托尔斯泰的作品陪伴他度过了整个少年时代。
少年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
1910年,托尔斯泰在阿斯塔波沃车站病危。帕斯捷尔纳克父子风尘仆仆赶至病榻。临终前,托尔斯泰对好友列昂尼德说:“一切终将会逝去:金钱、地位、甚至帝国都注定走向灭亡。唯有我们在作品中播下的那颗真正艺术的种子,将会在世间永生。” 一旁20岁的鲍里斯,将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
这颗“真正艺术的种子”,帕斯捷尔纳克起初在音乐中找寻。他梦想自己有一天能成为像斯克里亚宾那样的大作曲家。但由于缺乏绝对音感,他于1913年转而投身诗歌创作。《云中的双子星座》、《生活啊,我的姐妹》、《主题和变调》、《一九零五年》…… 帕斯捷尔纳克的杰作一部接一部,他一跃成为了苏联20世纪20年代最优秀的诗人。
帕斯捷尔纳克的才华和盛誉引起了苏联当局的注意。他的诗,被指控“脱离社会主义现实”,受到了斯大林的封杀。
“失宠”的帕斯捷尔纳克开始低调转投翻译。由于精通英语、德语,他翻译了大量莎士比亚、歌德和席勒的作品。同时,他也开始构思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一部展示从1905年革命至二战末的俄罗斯的巨幅壁画,一部承袭俄罗斯小说传统,反思历史、艺术、宗教、及爱情的作品”。但由于缺乏灵感,他举步维艰……
1946年,帕斯捷尔纳克苦等的“缪斯”出现了。在莫斯科,他遇见了欧嘉·伊文斯卡娅,一名热爱诗歌的34岁的寡妇。帕斯捷尔纳克在伊文斯卡娅身上找到了 “如同电击一般强烈的美和女性气息”。他根据伊文斯卡娅独特的气质和生活经历创造了《日瓦戈医生》的女主人公拉拉。
年轻的欧嘉·伊文斯卡娅
诗人与缪斯相恋了。正如徘徊于妻子与情人之间的日瓦戈,帕斯捷尔纳克不忍离开妻子齐娜依达,却深深爱着情人欧嘉:“欧嘉是我的第二口气,齐娜是我的家,我的安慰”。这与当时苏共推崇的道德观背道而驰。
帕斯捷尔纳克与伊文斯卡娅的爱情似乎从一开始就被下了魔咒。得知正在创作之中的《日瓦戈医生》含有“反动”情节,斯大林大怒。他决定通过惩罚伊文斯卡娅间接向帕斯捷尔纳克施压,迫使其“自愿”放弃写作并低头认罪。
1949年10月,伊文斯卡娅被苏联内务部人员强行送往卢比扬卡大楼监狱。在连续几周的高强度审问下,怀有身孕的她失去了和帕斯捷尔纳克的孩子。随后,她因“间谍罪”(只因其在英国的亲戚同一英外交官见过面)被送去劳改。在那儿,伊文斯卡娅待了四年。
1956年,帕斯捷尔纳克完成了《日瓦戈医生》的撰写。他多方奔走,想在苏联境内出版这部小说,但因其对革命和苏维埃政府的批判,他处处碰壁。无奈之下,他将书稿托付给一位朋友 —— 意大利出版商费崔内利。后者成功把书稿带出了苏联。
1957年11月15日,《日瓦戈医生》在意大利出版,随即轰动全球。次年,瑞典文学院宣布将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帕斯捷尔纳克,以表彰他在“当代抒情诗和伟大的俄罗斯叙事诗文学传统领域所取得的重大成就”。
对这样一本“禁书”在冷战中的西方出版并获文学界最高奖项的消息,苏联当局只有怒,没有喜。由帕斯捷尔纳克所在的苏联作协带头,全国上下掀起了针对诺奖得主的口诛笔伐。帕斯捷尔纳克被骂成“人民的公敌”、“一头弄脏了自己地盘的猪”、“一个为了30块银洋而出卖祖国的犹大”…… 赫鲁晓夫也发表讲话,对帕斯捷尔纳克进行了严厉谴责。
帕斯捷尔纳克默默忍受着排山倒海的指责。直至有消息称,他可能会被中央驱逐出境时,他再也坐不住,于是致信赫鲁晓夫,请求他“开恩”:“我生于斯,长于斯,让我远离祖国意味着宣判我的死刑。我请求您,不要采取这一极端措施。平心而论,我为苏联文学做过贡献,并还可以继续为它服务。”
在随后一封给瑞典学院的电报里,帕斯捷尔纳克“自愿放弃”了诺贝尔文学奖金。他是世界上第一位拒领诺奖的作家。
1960年,帕斯捷尔纳克因病逝世。17年后,62岁的伊文斯卡娅罕见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她回忆起当年帕斯捷尔纳克送给她的一本书,书的扉页这样写着:“致拉拉。” 署名是:“你的尤里·日瓦戈。”
帕斯捷尔纳克与伊文斯卡娅
2016年5月27日,在法国留学的笔者有幸认识了《波塔波夫街的传奇》作者、欧嘉·伊文斯卡娅生女,帕斯捷尔纳克的养女 —— 伊琳娜·埃米利亚诺娃女士。在她位于巴黎十三区的家中,她与笔者分享了同“父亲”共度的十三载及《日瓦戈医生》背后的故事。
笔者:您的母亲和帕斯捷尔纳克是如何相遇的?
埃米利亚诺娃 :他们初次会面是在1946年10月,《新世界》杂志的编辑部。我的母亲当时在那儿工作,主要负责校稿。那一天,大名鼎鼎的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带来了《日瓦戈医生》最初几章的手稿,不过当时的书名是《小男孩们与小女孩们》(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一章)。母亲是个诗歌迷,她已经在公众场合听帕斯捷尔纳克朗诵过自己的诗,但从未私下里亲眼见过他。对她而言,帕斯捷尔纳克是行走的上帝。当人们把她以“崇拜者”的身份介绍给帕斯捷尔纳克时,后者开玩笑似地说:“我居然还能有粉丝,真是太神奇了”。受宠若惊的同时,他被母亲的魅力吸引住了。第二天,母亲在她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五本书,这是帕斯捷尔纳克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那一年,他56岁,她34岁。
笔者:帕斯捷尔纳克是如何成为您的家人的?
埃米利亚诺娃:母亲是在1947年把帕斯捷尔纳克介绍给家人认识的,那年我九岁。两年后,母亲被内务部(NKVD)的人抓去审问,随即关入了劳改营。我和哥哥失去了生活上的依靠。在母亲不在的四年多,若不是帕斯捷尔纳克从经济上和精神上支持我们,我和哥哥恐怕早就进了孤儿院…… 1953年春天,母亲“刑满”被释放,我们从那时起开始与帕斯捷尔纳克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母亲在伊兹马尔科沃租了一间农舍,它离帕斯捷尔纳克位于彼列杰尔金诺“作家村”的别墅不远。
伊文斯卡娅、帕斯捷尔纳克与小伊琳娜
笔者:也就是说,帕斯捷尔纳克同时与两个家庭共同生活?
埃米利亚诺娃:是的。他的家庭生活是围绕两个女人展开的 —— 齐娜依达,他的妻子,和我的母亲,他的缪斯、爱人。池塘把两个家庭分隔开来,但一座木桥联系着生活的双面。
笔者:您家和齐娜依达两家关系如何?
埃米利亚诺娃:我们两家之间不存在任何沟通往来。关系还算说得过去。所有人都对当时的情形感到满意。正如戈尔巴乔夫所说,这是一种“共识”。
伊文斯卡娅、帕斯捷尔纳克一家
笔者:帕斯捷尔纳克是一个怎样的父亲?
埃米利亚诺娃: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母鸡爸爸”(特别关爱孩子的超级奶爸),对我不这样,对他自己的儿子也非如此。他和他的兄弟姐妹在一个冷漠的家庭氛围中长大。他还曾抛弃过自己同前妻所生的长子。而我,在只有三个月大的时候就失去了自己的父亲(欧嘉·伊文斯卡娅的前夫)。帕斯捷尔纳克除了是我的父亲外,还是我的权威,我的信仰。
笔者:可否分享一下帕斯捷尔纳克与您母亲之间的逸闻趣事?
埃米利亚诺娃:我的母亲酷爱动物。她的公寓里跑满了她收养的流浪猫。可是,由于她并不爱做家务,室内的空气已不适宜呼吸。一天,当帕斯捷尔纳克下楼的时候,正好碰见一个抱着猫咪的小男孩上楼:肯定又是给欧嘉的!他心想。“拿着,这是一点零钱,把这支猫带到别处”,他对小男孩说道。母亲知道后跟他大吵了一架。(笑)除了动物,母亲特别爱化妆,有时候化得会有点过…… 这是帕斯捷尔纳克一直不满的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上帝并没有剥夺你的美貌!”
笔者:帕斯捷尔纳克是如何度过“日瓦戈事件”的?
埃米利亚诺娃:苏联国内对他暴风雨般的指责令他痛不欲生。一天,他向我母亲提议一起自杀。母亲去弄到了一些强效安眠药,然后,她对帕斯捷尔纳克说:“我们再等等。” 她生性乐观。
笔者:能否讲述一下帕斯捷尔纳克的最后时刻?
埃米利亚诺娃:1960年5月30日,帕斯捷尔纳克病危的那天,母亲与我在他的别墅前等候着,许多记者也在场。他不让我母亲进去,或许是不想让她看到他弥留之际的样子,亦或是想避免两个女人之间的正面对抗。第二天清晨,他的护士走出来宣布,帕斯捷尔纳克已于30日晚11时30分去世。在这之后,我的母亲走进了摆放着帕斯捷尔纳克遗体的房间去跟他告别。那一刻,谁也没有来打扰她。那一刻,只属于他们二人。这一幕,仿佛小说中拉拉与日瓦戈的生死离别…… 至于我,我觉得我的一部分随着父亲去了。我的青春期也在那一天结束了。
位于彼列杰尔金诺的帕斯捷尔纳克之墓©郑珺之
笔者:奥马尔·沙里夫,好莱坞电影里日瓦戈医生的饰演者,是否符合帕斯捷尔那克对这一角色的期待?荧幕上的日瓦戈有没有跟真实生活中的拉拉、您的母亲会面?
奥马尔·沙里夫饰演的日瓦戈与朱莉·克里斯蒂饰演的拉拉
埃米利亚诺娃:让一个阿拉伯人来饰演斯拉夫人,奥马尔·沙里夫确实吃了不少化妆的苦头。但他的脸型跟书中对日瓦戈的描写颇为相似;他极富表现力的双眼很好地演绎了“俄罗斯灵魂”的深度;从另一方面看,沙里夫喜爱俄罗斯文学,通晓五种语言,还会讲一点俄语,这都符合帕斯捷尔纳克对日瓦戈这一高级知识分子形象的设定。相反,我记得,我的母亲对由朱莉·克里斯蒂饰演拉拉一角的选择颇有微辞:“我可比她强多了!” 她时常咕哝说。80年代末期,奥马尔·沙里夫曾给我母亲打过电话,他们在电话里聊了许久,他想见她。可是我的母亲,深感自己人老珠黄,一直拒绝沙里夫的邀请…… 她想延续自己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