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庞礴、张依依

编辑：王晓

“五个一”再次遇到反对的声音。

5月19日，中国民航局宣布继续实施这项政策后，大量海外滞留的华人涌向中国民航网的官方微博下表达不满。目前，中国民航网已经关闭评论。

所谓“五个一”，是中国民航局在自3月29日开始执行的政策，“一家航空公司在一个国家只能保留一条航线，并且一周最多仅有一个航班”。民航专家林智杰此前接受新京报采访时透露，民航局出台“五个一”政策后，国际航班量断崖下跌至往常的1.2%，大量航班被取消。

政策公布的3月底，正值各省病例清零，却因大量境外输入病例而进入“加时赛”的阶段。仅4月11日一天，全国新增确诊的99例中就有97例为境外输入病例。不少留学生响应了这个号召，“不回去给国家添乱”。采访中，几位受访者也对全历史记者表达了类似观点。

两个月后，疫情进入下半场，“五个一”还在继续，此时的留学生们面临着各种困境——有人搬了三次家，有人急着回国找工作，有人为避免非法滞留不得找当地找人结婚。与此同时，他们仍遭遇着来自微博网友的恶意，回家的想法一直被称作“千里投毒”。然而鲜有人提及的是，各国的留学生宿舍几乎人去楼空，只有中国内地的学生有家难回。

一个留学生总结，“五个一的意思就是，一个中国人一旦出国当了一个留学生就会一直买不到一张回国的机票”。以下是他们的口述：

肉肉，美国费城，研究生毕业

“为留下来，有人找美国公民结婚了”

两个月前，家人问我要不要回去，我拒绝了。我和丈夫都在费城读研，我去年毕业后申请了OPT（持有F-1签证国际生的工作许可，可以以学生身份在其学业相关专业工作1年的时间），在当地一间房屋中介工作。他今年毕业，我们打算一起回国。

三月份，美国疫情开始严重，当时我丈夫的学校正在放春假。假期先是延长了一个星期，接着又无休止地延迟下去。我们周围的朋友分成了两群，一群抢了回国的机票，现在早就解除隔离，修完网课，参加了在线毕业典礼，开始找工作了——而我们是另一群。

当时从新闻里看，医护人员在机场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日夜轮班地登记、测体温，隔离酒店里还有志愿者帮忙。他们太辛苦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觉得还是不要回来，给祖国添乱。更何况当时好多人在机场，也怕交叉感染。

4月有使馆包机，听说小留学生们不少通过这个途径回国了。当时大使馆发布了意向调查，是一个网页版问卷，需要填写姓名、联系方式、出发地等，然后使馆会抽签，再打电话询问抽中的人是否愿意购票。

经济舱一张要3万多，还不能确定起飞时间和地点，也不知道两个人是否能一起出发，我就没有填写——不过即使是填了，几率也很渺茫。我的朋友们没有一个中签的。

我们本来想等我丈夫毕业后，回国的人少一些，疫情稳定一些后再一起回来，就买了两张6月1日美联航的机票，价格不到一万元。

可是“五个一”来了。这个政策3月底发布后，我们就听说机票被陆陆续续地取消。有个朋友有只猫，养了几年，感情很深，希望能带回国。可以携带动物的航班比较少，他为了保险，就买了四趟航班，但四个航班都陆续取消了。

紧接着，我也收到了航班取消的消息，全价退票。我再打开订票的app，想买“五个一”的票，发现买票难于上青天。

我认识一个机票代理，听朋友说他们手里还有票，但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名额。我私信他问了价钱，他说“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我说了“谢谢”就没再问。后来从朋友圈听说这一张票要六七万元，我们俩是承担不起的。

留下来的问题之一就是签证。我丈夫暂时还不成问题——他毕业后可以申请OPT，申请周期是三个月，等OPT下来后，又可以延迟一年。相比之下，我的情况就很紧急：OPT会在9月过期，之后就不能继续工作了，但还可以再停留60天——目前看来，“五个一”或许直到十月都不会取消，60天后怎么办，我还不知道。

目前，大家都在想方设法找出路。一个女孩为了暂时留下，周转着问了好多小群，从同学里找了个美国公民结婚了，这样可以用F2签证留下来。我不知道我们还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Apathy，西班牙穆尔西亚，交换生

“我可能只能流落到摩洛哥了”

3月15号，这边地方政府发布了紧急声明，要走的学生当天晚上都紧急搬离了。如果当时我们想走，也是可以走的。机票可以买得到，也还是平时那个价格。

但当时国家呼吁留学生，说尽量晚一点回国。我还记得官方的说法是，中国疫情正处于好转状态，等到清零或者国内经济开始恢复，那个时候就可以回国啥的，让我们尽量推迟回国，在各自的国家等待健康包。那时，微博上也能看到一些不太好的名词，“千里投毒”什么的，搞得大家都不太想回去了。

我那时没有走。居留证6月6日到期，我想尽量坚持学完这一学期，想着三月国内基本能好转，那再等三个月肯定就可以回国了。

我4月初买了6月份的航班，前天取消了。现在越来越紧张，感觉自己回不去了。

目前政策也很不明朗。我看到的消息都是航空公司单独发布的，没有官方统一的说法。起初大家还不信新闻里说的，就像买彩票一样买机票，结果现在看到说“五个一”可能会延续到10月。所以大家现在每天在中国民航网下面留言，每天都会关注它发的消息。但它每天发的还是一堆心灵鸡汤，什么客仓改货机，哪里运送了荔枝到哪里，我们看了很崩溃。

国内一些网友会在留学生的留言后面回怼，说我们像病毒一样，不应该回国。我上午求助了国内的几位朋友，想看看能不能帮忙找到这边的暂时住处，他们每个人都说让我不要回国，让我想办法求助大使馆或者这边的政府。还让我多吃姜多吃蒜，去周围的医院买点维生素C，在外面待过半年多之后再回去。

现在涉及中国的航班普遍涨了十倍左右，我来西班牙的时候转机一趟一共3800元，当时直飞大概也就六七千。而现在，6月份的经济舱已经卖完了，只剩下六万多的商务舱。更便宜的就是要到7月，也要两万多。有朋友转黄牛发的截图，写着“没有八万你还想回国么？”

我待在这里省吃俭用一个月大概开销是3000元，交换一年也就是3万元。我现在身上还剩下3000元，只够撑一个月。我真的买不了那种高价票。

西班牙昨天给了我们一份大礼，居留延长6个月，但我根本没有待在这里的理由。国内大学8月底就开学，而且本来规定交换生要在6月底办理复学手续。如果开学前回不去的话，我可能就上不了大四了。

这边对华人也有一定的歧视。我常去的一家超市在吉普赛人聚集的街道，比较危险，街上弥漫着大麻的味道。每次我们走过去，他们看我们的眼神都像在看病毒一样。小孩子会指着我们直接说 China，后面连着脏话，大人大部分素质还是比较高，听到后会制止。超市的老板娘也告诉我，买东西的时候不要滞留太久，注意安全。

现在我和马来西亚的朋友住在一起，我们俩每天不定时测体温，一天能测个五六遍，就怕自己传染了。前几天马德里曝出一位中国留学生感染病毒，我觉得很遗憾，如果他之前就回国的话可能安全一些。

西班牙现在已经逐步开放了。你可能会听到我这边很多车的声音，大家都开始出门了。我还是尽量不出门，最怕的就是感染然后回不了国，或者无症状回国后再感染别人。

大多数学生的房子6月份到期，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很多人开始着急的原因。我现在是借住在马来朋友这边，但她6月10号回国，之前的房主会回来退掉房子，我就无家可归了。我查了下，摩洛哥大概在6月10号会开放，它对中国人免签。那边大概是200欧一个月，比这里便宜很多，如果我的这个房子接下来不能住，可能需要去摩洛哥了。

现在欧洲允许飞国内的航班就是国航、上海航空和中国东方航空，外航完全飞不到。而且大概也只开放了四个国家，那几个国家往大陆的航班已经被抢光了。现在就希望国家开放航班，把我们载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也可以，戈壁沙滩上也可以，只要让我们能回国。

小甘，英国布里斯托，研究生毕业

“所有学生都回家了，除了中国”

我这几天来一直睡不好，很丧，睡不着的时候就拿着手机，一遍一遍地刷机票、找路线。

自从“五个一”出台以后，从英国飞回中国的机票就一直是售空状态。从英国返回几乎没什么希望了——全英国的中国留学生有24万，票供不应求，我只好曲线回国。

一个可能的选择是从欧洲返回，最近的票是在7月底，先从英国去斯德哥尔摩或者维也纳，再从第二站返回北京。3万多的价格实在不便宜，但再等的话这个又没了。

不过，从英国去斯德哥尔摩只能直飞，不能中转。我要买24小时内同一航站楼转机的机票，否则就有被拒绝转机的风险。现在的政策不允许没有申根签的人在欧盟内部中转，可是英国封城，我也没法去办申根签。我已经在微博上看到这样的例子——买不到直飞票的人试图在第三国中转，最后却哭着被送上回起点的飞机。

但现在消息已经在微博上传开了，我打算手快一点，今天就下单。之前大家说从白俄罗斯转机比较靠谱，但消息传得太快，我去看的时候票已经卖光了。

其实我还买了7月从英国回国的两张票，土耳其航空和埃及航空各一张。现在两张机票都还没取消，但我知道已经无效了。周围的同学都一样，握着不能用的机票发愁。

这张机票3万多块，够我在布里斯托生活四五个月了。可现在秋招马上开始，对应届生来说，这是一年中机会最多的时候，我不想错过。但现在我已经要错过暑期实习了，现在暂时做远程实习，希望能弥补简历的不足。

前些日子一个朋友的房子快到期了，四处找新的住处。他约了几个房东，但对方一问清他是中国人后就取消了约定——他们没明说，但我们忍不住推测这是对中国人的歧视。现在，朋友们的租约都要到期了，找房的困难也要摆在我们面前。

住在学生宿舍的朋友告诉我，自疫情开始以来，宿舍里各国的学生几乎都回家了，只剩下中国留学生——不对，是中国内地留学生。

阿谢，美国圣芭芭拉，本科毕业

“我被票贩子骗了一笔钱”

我在去哪儿上买了两张6月份的机票，都取消了。我急着回国，在微博上看到发回国机票的广告，就找到了票务。

我当时直接给给了他5000人民币的定金，让他帮我订票，父母又给了我3万块钱，当时说票是38000一张。他一直没有给我出票，给了一堆什么双向订票的理由，最后还要我给他打钱。我就不干了想要退票，他就把我拉黑，钱全都被骗了。现在 38000 的价格已经是不太可能买到的了。

我最近填了大使馆包机的申请，申请6月那一批回国。首先要填一个表格，问你一些基本信息，比如为什么要回国，护照到期时间等。最后，需要在他提供的网盘地址上传I-20和护照扫描文件。

但我觉得希望很渺茫。他们的要求挺苛刻的，首先你得毕业，其次就是I-20要到期了。快要到期是个什么标准呢？还剩几个月算快到期呢？我也不知道。

现在的情况就是，从美国你可以飞去世界任何地方，除了中国大陆。

我身边的朋友，毕业生和没有毕业的学生，差别还是挺大的，一般毕业生都挺着急回国。因为没有毕业的学生，其实很多三四月份就已经找到接下来要住的地方，也没有面临着我们这样签证或I-20到期之类的问题，会好一点。

美国好歹还算发达，我今天看到，一些留学生在古巴都买不到物资，因为古巴超市都会优先给当地人提供。留学生的处境非常尴尬，你现在在的国家不会管你，然后你也回不了国。

我是觉得，人没办法完全体会他人的痛苦，可能他就是没有经历过这种有家回不去的感觉，那种自己权益被侵犯的感觉。我可以理解政策想要维护之前的抗疫成果，但能不能缓慢放宽呢？你不要“五个一”，“五个二”也行啊。这样能回去的人有一定的增加，也不会造成太多额外压力。

现在我们被被迫地放到这个位置上——要不然买高价票，要不然就别回去。今天我看到的价格直飞是15万，如果转一次大概是5万，转两趟是 3 万左右。

那两天机票被取消的时候，我的情绪是大于想法的。那两天每天发的动态都是我想回家。我朋友看我状态不好，请我去她家打了一晚上马里奥派对。第二天我躺在那里也没有空想我要回国这件事情了，因为我真的很累。

Tukasa，日本东京，专门学校毕业

“玩了俩月，真的玩不动了”

现在想起来事情还真是瞬息万变。

一开始其实没有太多人在意限行这个东西，家人也好，同学也好，也只是在说，是不是因为国内防疫压力比较大，回国隔离的酒店入住人数太多，地方不够了。等他们14天隔离完，空出一些位置，我们再回去就差不多。所以大家都还蛮轻松的，没觉得会怎么样。

没想到，已经卖了的机票也给取消掉。到第二张票被取消后，我们就开始慌张，会天天看民航局的微博。我算是幸运的，住到了朋友的空房子里，但也有认识的人一直在酒店住到现在。还有想得更长远的，虽然是要回国，但还不得已直接去签约了新的房子，这样其实就要多花很多钱，因为租房会有一个前期费用。

我买票的那段时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国航没有机票在卖，七到九月份都是没票的状态。可能几个小时前看还是有余票的，过几个小时就一下什么票都没有了。大概过了一天，突然跳了两张票出来，我赶紧抢了下来，价格是15000人民币。

和欧美比，从东京回国的航班频次还是挺高。但如果你不住在东京的话，就非常麻烦。因为日本目前长途客运还是停滞的状态，别的地方的人也很难到东京。

不满的情绪还是有的。尤其是民航局的官网、微博官微，说什么我们这几个月一直在组织包机回国，援救了900名留学生这种。我们看了挺生气的，觉得问题这么大，他们只解决了很小的一部分就沾沾自喜，报喜不报忧，装死。

现在回国之前要填健康码，就是绿码的国际版。我是从5月8号开始填的，连续填到今天，我的绿码已经出现了飞机的标志，意思是我可以坐飞机了。但有一点让人比较难受的是，这个码只能维持24个小时，如果你今天10点填了，第二天就一定要在10点之前，第三天就要在第二天填的时间之前，最后会越填越早。

我之前刚住到同学家里的时候，看他有拼图，还把人家的拼图给拼完了。拼完就后悔了，完了，没东西玩了。我们3月中旬就毕业了，到现在5月20号，玩了俩月，真的玩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