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专为英文小说设立的布克奖不一样的是，国际布克奖（International Booker Prize）是颁发给在英国或爱尔兰出版的最佳英译本书籍。这次入围国际布克奖短名单的六本书中，有五本都属于女性作家：荷兰作家玛丽·卢卡斯·莉涅维德《夜晚的不适》（The Discomfort of Evening），伊朗作家肖科菲·阿扎尔《青梅树的启示》（The Enlightenment of the Greengage Tree），墨西哥作家费尔南达·梅尔乔的《飓风季》（Hurricane Season），阿根廷作家加布里埃拉·卡贝佐·卡马拉的《中国钢铁夫人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China Iron），以及日本小说家小川洋子的《记忆警察》（The Memory Police）。唯一的男作家作品则是德国作家丹尼尔·凯尔曼的《泰尔》（Tyll）。

评审主席特德·霍奇金森说，无论是精心编织的“乌托邦”，还是随性流淌，灼灼其华的精致语言，每一本入围书籍都在试图重塑叙事，使人陷入一种“不安又兴奋”的状态。这些译本都是了不起的作品，代表了一种（扎根于对话形式的）艺术巅峰。

身份

这次的获奖者中，28岁的莉涅维德是年纪最小的。《夜晚的不适》取材于她的真实经历——当莉涅维德3岁的时候，她12岁的哥哥在从家里的农场步行去学校的路上被一辆公共汽车撞死了。这段经历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对于这样一个家庭来说，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作家是可悲的。”

莉涅维德一家如今仍住在乡下。随着其作品问世，有关她的成长背景，她的家庭等等，也被推到了大众的眼皮底下。2015年，当《卡尔夫的考尔》（Calf’s Caul）出版时，她被誉为荷兰文坛新星。《夜晚的不适》英译本入围国际布克奖之后，消息在小镇上散开，“店主，理发师们都在说（这个事），但我的家人都不敢看。” 莉涅维德故作轻松地说道。

小说的大概情节是，Matthies在某一夜死于一场滑冰事故，他10岁的妹妹Jas整日担忧，担忧她的家人——怎样才能不让他们陷入过度的悲伤，怎样才能最大程度地保护他们不受到伤害。同时，在没有其他人开导和帮助的情况下，她还得调节自己青春期的情绪波动。一次，她和还活着的其他兄弟姐妹一起玩着游戏，但游戏本身，变得越来越荒诞离奇……

一个孩子的突然离世，对家里的其他成员来说，只能有两种结局，要么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要么就是渐行渐远，不管哪一种结局，这样的关系变化都是相当微妙的。“所有人都变了，” 莉涅维德说，“希望我的父母终有一天会打开这本书，读完它，并且（为他们的孩子）感到自豪。”

这部小说以Jas生命中重要的两年为背景。这两年通常是青春期小孩建立性别意识的关键时刻，荷尔蒙将人分成男人与女人，但莉涅维德反对这样的划分。她不把自己描述成“变性人”，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确，任何见过莉涅维德的人都觉得她是个“假小子”。她说，当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是个男孩，穿得像个男孩，行为举止也像个男孩。但那时候太小，大家都还没什么性别意识。青春期时，这种差异渐渐明晰，她开始有意识地变回女孩子。但是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她突然又变回了当初那个假小子，并且更加叛逆了。

她曾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爸爸一直在找他的女儿”，“我的父母很难理解我现在的样子，他们不相信这是他们一手带大的女儿。” 莉涅维德有些无奈，但她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自责。的确，对于一个“敬畏上帝”，有着宗教传统的家庭来说，莉涅维德的选择很难让其家人完全接受，所幸莉涅维德抓住了文学这块“浮木”，才不至于在现实的湍流中被冲走。

“写作就是在搞清楚你自己到底是谁。成为一名作家是让我自信的唯一方式。”

历史

丹尼尔·凯尔曼的《泰尔》是又一备受瞩目的作品，除了是唯一一部入选的男性作家作品之外，本书在德国已经卖出了60多万册，Netflix还准备将它改编成剧集播出。“这本书就像一座引人入胜的纪念碑，纪念那些在荒诞历史中迷失的无名之魂”，“希望在寓言中，他们的低语能被听到”。伊莉娜·杜米特雷斯库在为《纽约时报》撰写的评论中这样写道。

这本书由罗斯·本杰明翻译，讲述了小丑泰尔·乌伦斯皮格尔为躲避三十年战争浩劫而游历欧洲的故事。《泰尔》是凯尔曼的第八部小说，也是他的第六部英文小说，还是继2005年《测量世界》后第二部历史小说。

“实际上我并不喜欢历史小说，”他说，“写《测量世界》时我还说这就是写着玩玩儿而已，以后绝对不会再写历史小说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打脸了。”

“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次严肃的文学实验，关于启蒙运动之前，还有伏尔泰、牛顿之前，世界是什么样的。”

《泰尔》写了整整五年。2016年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时，凯尔曼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的创作。当时他们一家三口还住在曼哈顿，并且常年往返于纽约和柏林之间。

“看到特朗普获胜时，我非常震惊，同时也很担心，有一段时间甚至都无法写作，”凯尔曼说。但后来他突然想到自己书里的泰尔，想到他的韧性和‘玩世不恭’的态度。“不得不承认人很多时候真的不能把凡事看得太重（Do not take anything seriously）。这算是一种启发吧，而这启发竟然来自我自己一手塑造的角色，太不可思议了。”

凯尔曼的编辑亚历山大·费斯特说，“他的写作方式（comic writing，嬉皮风）在如今的德国文学中非常少见。”针对这一说法，凯尔曼认为，这大概得益于他的“奥地利血统”，“在奥地利有许多像这样的‘滑稽文学’，但这种形式目前还没有影响到德国文坛。我在奥地利长大，这让我与德国文化之间产生了一定距离，而恰恰是这种距离反而让我更加看清一些事情，也助长了我的‘讽刺’能力吧。如果我在柏林长大，可能这种能力就不存在了。”

他在维也纳大学主修哲学和德国文学，对马尔克斯等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大师着迷，“我总是被关于逃脱的故事所吸引，尤其是通过智慧逃脱的故事。”

这种迷恋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他的家庭在二战时期的经历。他的祖父母是生活在奥地利的犹太人，多亏了“假身份证”他们才得以存活。他的父亲迈克尔曾被关押在玛丽亚·兰赞多夫（Maria Lanzendorf）集中营，在战争结束前一个月被释放，数年后成为了一名知名电视和戏剧导演。

除了作家身份之外，凯尔曼也是一位出色编剧，最近他刚刚完成了自己的第四部戏剧《圣路易斯之旅》（The Voyage of the St.Louis），关于在1939年离开德国的犹太难民在古巴和美国被拒绝入境之后，又重返欧洲的故事，年末将改编成BBC广播剧，由汤姆·斯托帕徳（Tom Stoppard）出演。

对凯尔曼拉说，这部新剧更像一种“纠正”。粉丝们祝贺他终于写了一些跟纳粹没什么关系的东西了，他笑笑说，“我只是不想将过去抛弃。不想，也不应该。”

现实之外

其余四本书中，小川洋子（Yoko Ogawa）的《记忆警察》是由斯蒂芬·斯奈德（Stephen Synder）翻译，并且还是去年美国国家图书奖（National Book Award）翻译文学奖入围作品。它讲述了一个有着极权政府的“恐怖”小岛上，人们如何逐渐丧失自我的故事。朱利安·卢卡斯（Julian Lucas）在《纽约时报》的评论中写道，“阅读它就像陷入了雪堆。”一种缓缓化归为平静的恐惧与麻木。

在同一篇文章中，卢卡斯这样形容墨西哥作家费尔南达·梅尔乔（Fernanda Melchor）的《飓风季节》，“犯罪已经不是一种行为，而是一种完整氛围。梅尔乔用语言捕捉到了这种氛围，仿佛在提炼毒液一样。”这本书围绕墨西哥郊外一场恐怖谋杀案展开，整个故事基调可以说是“暴裂无声”，读完不会想象到这是出自一位女作家之手。

伊朗作家肖科菲·阿扎尔（Shokoofeh Azar）的《青梅树的启示》是关于一个13岁女孩的幽灵对自己家人在1979年革命之后逃离德黑兰的叙述。评委们一致表示，“这是一次对波斯神话和寓言疯狂又幽默的改写，同时又充满了当代生活的残酷景象。”出于安全考虑，该书译者匿名。

阿根廷作家加布里埃拉·卡贝佐·卡马拉的《中国钢铁夫人历险记》由伊奥娜·麦金太尔（Iona Macintyre）和菲奥娜·麦金托什（Fiona Mackintosh）翻译，概括起来，是一个19世纪女人逃离加乌乔（gaucho）营地，和朋友在阿根廷乡间探险的故事。伦敦南岸中心（Southbank Center）文学主管、评委会主席特德·霍奇金森（Ted Hodgkinson）在接受电话采访时说，这本诗集其实可以算是对阿根廷最重要的历史文献之一《马丁·费耶罗》的“滑稽模仿”，非常有生命力，非常幽默。形容幽默时，她用了一个词，“颠覆性”（subversive）。当读者看得多了之后就会明白，对文学创作来说，生命力和幽默感往往更重要，甚至要大过所谓结构与技巧。

纵观几部入围作品概览，可以发现，在扎根“现实主义”的同时，作家们也为其插上超现实主义的翅膀，田园，寓言，乌托邦……其中所包含的希望不再沉重，而是越发轻盈，跳跃。女性作家的突破在于，更加勇敢地探寻独立于个人经验之外的身份与意识独立。对译者而言，这样的创新是惊喜又刺激的，或许能最大程度地激发“翻译上的野心”，在翻译的“可能”与“不可能”中，最大化文学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