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都成了爱德华·霍珀”
有一幅画是这样的。
女孩像蓝蜻蜓一样,背手踮足,影子染掉大半台阶。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也没什么期待。因为戴着宽檐帽,头微微扬起,阳光留白,拍不散淡淡幽怨。
当时正是夏天,这幅作品的创作者爱德华·霍珀就给它起名为了夏令。
“全民”隔离期,美国疫情最严重的纽约经历了一场“霍珀复苏”。他的画作突然开始频繁在推特和Instagram上被分享,点赞。有推文写道,We are all Edward Hopper now(现在我们都成了爱德华·霍珀),去世半个多世纪的人突然“复活”。因为新型冠状病毒,人与人之间距离好像越来越远,而这时,很多人也仿佛越来越能体会到霍珀画作中一个永恒的主题。
霍珀的启蒙
1906年,霍珀24岁,他前往巴黎,并在巴黎发现了波德莱尔的诗歌。从那以后,波德莱尔的诗作便成了他终生诵读的对象。人们不难理解他对波德莱尔的迷恋:他们对孤独、都市生活、现代社会,以及他们对夜的宁静和旅行过的地方持有相同的看法。
1925年,霍珀买了人生中第一辆车,然后,从纽约的家一直开到新墨西哥。这之后,他每年都有几个月的时间在外旅行,不管是在路途中、旅店房间里、汽车后座上,还是在户外和餐厅里,他都留下了大量素描或油画作品。1941至1955年间,他5次穿越美国,住过各式各样的旅店或汽车旅馆。旅途中的一切都吸引着他,斑驳的广告牌,视野广阔的窗台,干爽的床单被套,来去匆匆的神秘旅客......
hopper自画像
奥斯卡·王尔德曾说,伦敦以前没有雾,直到惠斯勒画出来后才有了雾。伦敦以前当然是有很多雾的,只是没有惠斯勒的作品来引导视线,人们从没有如此认真地注意到它。王尔德关于惠斯勒的评价,也可以用在霍珀身上:在爱德华·霍珀开始作画之前,在这个世界上,人们能够看到的服务站、小餐馆、飞机场、火车、汽车旅馆和小饭馆少之又少。霍珀往往擅长在这些人们忽略甚至不屑一顾的地方发现诗意。
《293号车厢C舱》,1938
这些作品中,孤独是最常出现的主题。比如《自助餐厅》(Automat,1927),画中女子独坐餐厅一隅,喝着咖啡。尽管布置简单,但场景本身并不显得凄凉。室内的其他人或许都是形单影只,各自喝着咖啡,同样陷入自我的沉思:这是一种大家共有的孤独,对任何一个独处的人来说,这可以有效缓解孤独带来的压抑。
孤独在当下
刚开始隔离的几天,许多人都会觉得闲适又安逸,终于能暂时停下拥挤,忙碌的工作,从咖啡因中抽身而出,不再需要时刻保持专注。然而时间稍长,日子开始与霍珀在《晨曦》中的内在世界越来越相似了。霍珀在70岁时完成了这幅画,画的是他的妻子Jo。
阳光好像要把Jo吸走了,但就像霍珀画作的其他人物一样,她始终透着一种“疏离”,在城市中的“无足轻重”感也始终让她和城市保持距离。一位Instagram用户在看到这幅画后写道,这幅画里的人可能是我,但可能需要再多画一个手机。
现在,当人们被“大数据”轰炸,人命变成屏幕上显示的数字时,人们开始不断意识到自身渺小。像Jo在越来越吵闹失真的城市生活中所感受到那样,在这场瘟疫中,越来越多的人感到自己就像汪洋中的一株海草,被“灾难”任由摆布。
但另一方面,这幅画也让人感到莫名安慰。在社交媒体上被分享得越多,人们就越发意识到大家其实都在同一条船上。阿兰·德波顿有过总结,欣赏霍珀“忧伤”画作本身并不令人忧伤——或许因为它们让观众能够从中发现自己的忧伤和失望,从而认识到并非自己一个人受到情绪的折磨和困扰。
瘟疫之外,现代社会的投射
霍珀似乎永不会过时。变幻的光,明快的色彩,不加掩饰的“孤独”……他的画总能给人带去安慰和平静,这对现代人来说,无疑是很重要的平定焦虑与不安的方式。
作家乔伊斯·卡罗尔·奥茨(Joyce Carol Oates)曾说,《夜鹰》(Nighthawks, 1942)是“不断被复制的,心酸又浪漫的美国式孤独”。据说这幅画作的灵感来自纽约格林尼治大道街角一家通宵营业的餐厅,深夜的食客们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荧光灯给餐厅涂抹上冷冽的色彩。《夜鹰》藏于芝加哥美术馆,2013年曾在惠特尼博物馆展出,《孤独的城市》作者奥利维亚·莱恩在那时看到了这幅作品,最先冲击她的是色彩。绿色的墙,绿色的阴影,落在绿色的人行道上,“没有什么比这个颜色更能传达城市的疏离感了”,但是真正吸引她注意的是玻璃橱窗,将餐厅与街道隔绝……往店内看去,必将迅速感受到孤独,“被拒之门外,独自站在冷风中的孤独感”。霍珀自己也曾说,“也许我在不知不觉中描绘着一个大城市的孤独”。
Edward Hopper, “Nighthawks” (1942). Oilon canvasThe Art Institute ofChicago
快进近80年,推特上的用户认为下面这张图片准确地描述了冠状病毒时代的“夜鹰”。它证实了2020年3月的生活比二战中期的美国更加暗淡。
推特用户调侃的“冠状病毒时代下的夜鹰”
一刻逃离
霍珀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和抑郁症周旋了,密友沃尔特·泰特尔(Walter Tittle)曾说,霍珀“长期忍受着撕裂的痛苦,一连几天坐在画架前,无助如耷拉的松竹,无力打破魔咒”。他的另一个朋友、同为画家的盖伊·潘尼·杜·波依斯说:“我希望看到他摆脱目前的状况。我希望他快乐。”
他的作品毫无疑问也反映了他的内心世界,有时令人不安,给人恐惧和悬疑的感觉。因此,他也激励了无数电影导演和摄影师,从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到威廉·埃格斯顿和大卫·林奇。
但同时,他的作品给人们带去的片刻宁静,在当下尤显可贵。霍珀经历过的时代动荡得多:1918年的西班牙大流感,20年代的电力能源危机,30年代的“大萧条“及两次世界大战后的经济动荡……可以说,缠绕他的恐惧和不确定性,迫使他通过画笔下的一个个疏离形象,抒发并控制自己内心的波澜。
在他的画作中,人们渴望躲进那个遥不可及的“乌托邦”。人们所欣赏并渴望寄身的,并非其表达的题材,而是其表现的格调,是通过颜色和形式所表达的情绪态度的记录。这“一刻逃离”带去的精神慰藉,是抵御现实困境的能量来源。
总之,霍珀的画告诉我们,虽然坐在家里毫无用处,但就目前而言,我们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和他人“保持距离”,勤洗手,并且保持情绪稳定。
Edward Hopper, “Night Shadows”(1922) etchingUS Library ofCong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