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有可能的结果是，新冠肺炎最终并不能被控制住。“

随着新冠肺炎在全球范围内的不断扩散，来自哈佛大学流行病学教授马克·里普希茨（Marc Lipsitch）在接受《大西洋月刊》采访时作出的这一判断，越来越有可能成为人类即将面对的现实。

截至 2 月 26 日，世界卫生组织（WHO）的每日疫情报告指出，除中国外全球累计确诊病例已经达到 2918 例，较前日增长 459 例。其中韩国确诊病例超过 1200 人。而尚未被纳入世界卫生组织报告中的意大利最新确诊病例数量也已经攀升到了 455 人。

世界各国仍然在采取措施试图控制新冠肺炎的传播。意大利于 2 月 22 日封锁疫情最严重的北部十多个城镇。韩国则建议普通民众，暂停集会，也尽量避免聚餐、旅游等私人聚会和活动。这些措施能否起效需要更多的观察，而越来越多的流行病学家也作出了如里普希茨一样的预测。

约翰·霍普金斯健康安全中心的流行病学专家阿麦什·阿达尔加（Amesh Adalja）说：“我们了解呼吸系统病毒特别难以控制，所以我认为，非常有可能目前的爆发最终会以病毒成为长期季节性传染病（endemic）而告终。”所有预测中，里普希茨最为悲观，他认为未来大约会有 40% 到 70% 的人口感染新型冠状病毒。

如今人们已经逐渐了解，应对传染病时，需要以最坏的可能性为标准来采取防控措施。贸然宣布“不存在人传人”以及“可防可控”只会让防疫体系麻痹大意，错失控制病毒的最佳机会。因此，整个世界现在也需要开始正视新型冠状病毒可能无法被控制这一判断，进而提前为这样的情况做好准备。

“我们可以限制其他国家的人入境，但如果病毒真的蔓延到了世界各个角落，我们能够切断与世界的联系吗？”新加坡国家发展部部长黄循财表示，“一旦新冠病毒变得长期与人类共存，我们必须学会如何应对它。“

为什么说新冠病毒可能无法控制

人类并非没有控制住传染病的先例。2002 年至 2003 年，中国遭遇非典 SARS 的袭击。尽管早在 2002 年 12 月就出现了第一例病例，而迟至 2003 年 4 月中国政府才开始正视非典的存在并采取封校等措施防控疫情，但最终非典依然被遏制，仅仅是在一年后出现零星病例。

非典防控成功似乎是人们相信此次新冠肺炎疫情也可以被成功控制的原因。然而，从病理学的角度来看，新冠病毒是一个比非典更难以捉摸的病毒，也因此为防控带来的更大的难度。

首先，新型冠状病毒存在无症状但有传染性的情况。这一发现最早来自于香港大学对于深圳家庭的病例研究。在 1 月 24 日刊发于《柳叶刀》上的论文，研究者指出在深圳最早感染新冠肺炎的一家人中，有一例从未出现过明显症状，但却感染了新冠病毒的病例。此后，《美国医学会杂志》则发表了来自郑州的一个病例，河南安阳一名确诊感染者 1 月 10 日从武汉返回后连续传染多名家人、自己却始终不发病。

这与非典的情况并不相同。尽管非典也有长达两周的潜伏期，但是在潜伏期内，病人不发病，也不存在传染性。而非典一旦发病，症状表现明显，包括连续高烧、呼吸困难等。只要及时送往医院隔离救治，就可以有效防止非典传染。而新冠病毒这种无症状传染的情况，给筛查造成了诸多困难，也使得病毒可以在不知不觉间就传播到其他城市。

其次，尽管国家卫健委给出的新冠病毒潜伏期为 2 至 14 天，但实际却存在不少超长潜伏期的情况。2 月 23 日发生于广州的一起家庭聚集性病例就是如此。1 月 22 日，这家人从武汉来到广州，但直到 2 月 21 日，这一家人才发病并最终确诊，新冠病毒潜伏期长达一个月。

最后，现有的新冠病毒核酸检测机制存在不少漏洞。危重症医学专家、中国医学科学院院长王辰 2 月 5 日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说：“并不是所有的病患都能检测出核酸阳性，对于真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病人，也不过只有 30% 至 50% 的阳性率。”许多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需要经过 3 次以上，甚至多达 7 次的核酸检测，才能最终呈现阳性。

无症状传染、潜伏期长、检测机制效率欠佳，这些原因叠加在一起，加大了新型冠状病毒的防控难度，使得它有可能成为一种无法被控制的传染病。

第五种冠状病毒

取决于新型冠状病毒未来的变化进程，科学家认为，如果新型冠状病毒成为一种长期与人类共存的病毒，那么可能存在两种不同的可能性。其一，新型冠状病毒与其他冠状病毒一样，成为人类健康的持续威胁。

没错，新型冠状病毒并不是唯一一种在全世界范围内流行的冠状病毒。美国医学健康新闻网站 STAT 引述哥伦比亚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流行病学家斯蒂芬·莫斯（Stephen Morse）的说法称，“我们通常不会过多关注冠状病毒，因为他们太常见了。”

此次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爆发前，病毒学家以及公共卫生专家所知的，在人类中大规模流行的冠状病毒就有四种，分别被命名为 OC43、229E、HKU1、NL63 。其中，前两种已经在牛类和蝙蝠身上存在了数个世纪，并且在 1960 年代被发现。而后两种则是在 2003 年的非典疫情之后被发现，同样也是从动物传播到人类身上。

他们之所以很少被专业人士之外的大众知晓，是因为他们过于常见，通常也不会引发过多的危重症病例。事实上，每一年大约有四分之一被人认为是感冒、流感的病例是由这四种冠状病毒造成的。理论上，他们都可能会引发肺炎，并导致死亡，但由于病例数量较少，因此目前学界并没有对于致死率的估算。

为数不多研究之一调查了 OC43 和 229E 两种冠状病毒。他们检测了 1999 年到 2003 年美国纽约州罗切斯特市的近 3000 名成年人，发现其中有 398 例感染了冠状病毒。不同年龄组的感染率在 2.8% 到 26% 之间。其中，无症状的感染者对应两种不同的冠状病毒分别为 18.1% 和 36.7% 。而在全部病例中，有三分之一发展成为肺炎，有 3 例死亡病例。

正是因为如此，医学界很少去费心甄别那些来到呼吸科求助的病人感染的到底是普通感冒、流行性感冒、还是冠状病毒。他们的治疗方式大多是常见抗病毒药物。若是出现重症病例，则需要更多呼吸机的支持。流感专家里查德·韦比（Richard Webby）认为，“绝大多数情况下，冠状病毒只是引发普通的类似于感冒的症状。”

新型冠状病毒是否可能变成这四种当中的一种？至少从进化论的角度来看，是可能的。“病毒传染性变强，致病性就转弱——这就是病毒逐渐适应人体的过程，是病毒进化的自然规律，”香港大学病毒学家金冬雁对《财经》杂志说，“（一种可能性就是）就是病毒完全适应了人类，传染性高但致病性低，成为另一种社区获得性人类冠状病毒。”

周而复始的季节性爆发

若是新型冠状病毒的毒力并没有减弱，而是维持在目前这一水平，那么新型冠状病毒很有可能会和每年的流冒一样，在每年秋冬季节席卷全球。

流感全称为流行性感冒，同样是由病毒引发的呼吸系统疾病。在中国，相关部门总是将流感导致的死亡记录为呼吸衰竭、或是其他脏器衰竭，而不将其与流感联系在一起，致使公众总是误认为流感是一种无伤大雅的疾病。然而，根据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的估算，每年中国因流感而死亡的人数大约在 8.8 万人。由于公众对于流感认知度不足，不会充分就医，因此病死率暂且无法估算。

若未来新型冠状病毒如同流感一样每年定时爆发，那么它会造成比流感更强的破坏性，因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新型冠状病毒的致死率为 2%，远高于流感的 0.1% 。而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流感大爆发，1918 年大流感的致死率，根据不同历史学家的估算，在 2.5% 到 10% 之间。

这样的爆发是季节性的。通常情况下，冠状病毒和流感病毒一样，都更适应于干燥寒冷的环境，而到了炎热的夏季就会销声匿迹。这也是为什么如今的重灾区——中国、韩国、意大利——都处在温带，而热带国家如泰国、新加坡、印度等在经历了早期的输入型病例之后，并没有出现进一步的大爆发。

此外，新型冠状病毒也是第一次爆发。人类面对一种全新的、未知的病毒，无论是身体的免疫系统，还是社会建立起来的疾控系统都没有做好准备，以至于第一波疫情都会显得特别猛烈。而当新型冠状病毒持续爆发，人类和病毒也会逐渐适应对方的存在，形成一种新的共生关系。未来的爆发或许都不会像此次人们看到的那样惨痛。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人类每年到了秋冬季节需要面对的就不只是一个单纯的“流感季”，而应该被称为“流感与冠状病毒季”。无论如何，它都会给人来带来更多的死亡与悲伤。

人类可以做些什么

幸运的是，新型冠状病毒在未来无论是作为第五种冠状病毒还是流感季的一部分，人类都不会坐以待毙。人类自身、医学突破、以及社会改良都有可能帮助人类面对持续的新型冠状病毒威胁。

作为整个生态中的一部分，人类自身始终暴露于各种冠状病毒之下，免疫系统也会相应作出反应。在这个意义上，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具有对于冠状病毒的免疫能力。这也是为什么在此次疫情当中有无症状感染者的部分原因。

从更长远的角度来看，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人群在痊愈之后，也会获得相应的抗体。而当他们从隔离中重新回到社会，他们拥有的免疫能力也能够阻隔新型冠状病毒在人际间传播。按照金冬雁的说法，“群体免疫，等到 30%、40% 以至更多人都有抗体的情况下，就会有传播阻力，阻力越来越大，最后传不起来，自然就阻断了。”

疫苗可以帮助人类对抗流感，也一样能帮助人类对抗新型冠状病毒。如今全世界各地的机构都在加紧研制新型冠状病毒疫苗，并且可能也有抗病毒药物能够对其生效。大规模接种疫苗能够为一个群体提供防护。每一个接种疫苗的人不仅保护了自身，也保护了身边的人。持续的新型冠状病毒侵袭或许能够驱使疫苗早日问世。

此外，全世界的医疗体系都要为新型冠状病毒的年度爆发做好准备。增加更多的隔离病房和传染病床位以应对新增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病人。强化发热门诊的筛查力度，引入抗体检测而不是简单的核酸检测。目前湖北省外的新冠肺炎死亡率为 0.8%，远低于湖北省内情况。这说明只要做好防控，投入充足的医疗力量，就能够降低新冠肺炎的病死率，挽救更多生命。

最后，整个社会仍然需要建立起一套完整的传染病预防体系。此次中国科学家最早分离出了新型冠状病毒，并且发出了预警，但却最终未能有效进行防控。其背后的社会原因、机构原因需要更多的资料进一步分析。人们都期待着未来在制度层面作出改革和变化，加强疾控中心的地位和投入，让技术人员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和决定权，让信息能够更顺畅地流通，从而避免重蹈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的覆辙。

资料来源：大西洋月刊，财经，STAT，柳叶刀，CNBC，流行病学杂志，纽约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