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对他的哲学的运用,想像丰富,气韵生动。在他的文章中,叔本华表现岀一种非凡的能力,能够从他的体系中用魔力召唤出对人类命运的新奇而惊人、却又总是恰当而敏锐的观察。
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对立是子革父命的行为,而叔本华与黑格尔的対立则更多地属于兄弟阋墙(他们同时是柏林大学教授,黑格尔吸引的听众更多),但黑格尔构造体系的吹牛骗术令叔本华十分厌恶,引发了他与黑格尔的对立。许多人认为叔本华是通俗作家,借用了康德的框架,贴上“生命哲学"的标签来贩卖。另外有些人——叔本华也身在其中一一认为他的哲学是唯一可能的先验观念论,而不仅仅是对康德的批判性论证,双方的解释都有真知何见。不过,不管什么使叔本华位居哲学家之列,作为最伟大的德语散文作家,叔本华的确值得一读。听过了他同时代哲学家们的呻吟之后,再转向叔本华容智而多姿多彩的散文, 就如同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打开窗户,呼吸清晨的纯净空气一样。
叔本华的代表作《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总结了他的形而上学理论,他断言,对于哲学论辩的遗产来说,先验观念论是唯一可能的回应。这意味着经验世界只是作为表象而为主体存在的:“任何客体,无论其起源是什么, 作为客体,都已经以主体为条件,因此本质上只是主体的表象。”表象 (Vorstellung)是一种主观状态,已经根据感性和知性的基本形式(空间、 时间和因果关系)而得到整理”。只要我们把思想转向自然世界,那么寻找表象背后的物自身便是徒劳无功的。一切论证和一切经验都唯一地导向这同一个终点;表象的系统像是一层帷幕,处于主体和物自身之间。任何科学的探究都不可能穿透这层帷幕。但是,叔本华断言,它只是一层帷幕而已,只是如果我们愿意,就能够用另一种手段穿透的幻相的薄纱罢了。他大加褒扬印度作家对这一点的认识不吝笔墨。
康德偶然发现了穿透这层帷幕的道路,但他并未认识到自己的论证的重大意义。在自我认识中,我所遭遇的恰恰是不可能当做表象来认识的东西,因为这种东西是一切表象的来源,即先验主体。要把先验主体当做客体来认识,恰恰不是去认识它,而是再一次碰到了表象的帷幕。但是,我能够把它作为主体来认识,而这是通过直接且非概念性地意识到“我拥有意志”来认识的,简言之是通过实践理性来认识的,这一切都引导叔本华得到如下结论:
在通往客观知识的道路上,就这样从表象开始,我们永远无法超越表象,即现象。因此,我们仍然在事物之外,永远也不能洞悉其内在的本性,考察其自身之所是 .....就此而言,我赞成康德的主张。但现在,为与这一真理平衡起见,我要强调另一个真理,即我们不仅仅是在认识主体,而且我们自身也在我们需要认识的那些实体当中,我们自己就是物自身。因此,一条从内部开始的道路向我们敞开了,它通往事物真实的内在本性,而从外部出发,我们不可能洞悉这祥的本性。可以说,这是一条地下的通道,秘密的结盟,仿佛是借助背信弃义[的里应外合],让我们 一下子进入了 [敌方的]要塞一样,要是从外面,我们可是占领不了的。
我的本质是意志(康德的“实践理性”),而我对自己的直接且非概念性的意识就是对意志的意识。但是,即便就我自身而言,我也只能够通过现象来认识意志,因为我的一切知识,包括内在意识,都要服从于时间的形式。同时意志作为物自身的真正本性是对我显示出来的(叔本华并未真正解释何以如此)。我知道意志是一,是不变的,具体体现在个体生物瞬息即逝的生存意志当中,而在其自身中却是无限而永恒的。
莱布尼茨
那么,意志与个别主体的关系是什么呢?叔本华的回答借助了莱布尼茨的术语框架。我是个体,通过个体化原则(principium individuationis)而被确认为与自身同一。唯有在表象的世界中,才能找到这一原则, 即事物唯有在空间和时间中,唯有根据其因果性质去理解,才能被个体化。而物自身既不是空冋性的,也不是时间性的,更没有因果性特征,因此与同一律无涉。所以,在任何意义上,我都不与意志同一,我们能够说的就是:意志在我当中显示出来,仿佛被诱骗为个体存在的条件一样,而诱骗它的,就是个体在表象世界中展现自身的无尽欲求。意志自身是无时间性的,不可毁灭的。意志自身是普遍的基质,一切个体都由此出发进入表象的时间,在暂时而徒劳的生存斗争之后,不料竟再度沉沦。
意志在现象中显示自身的途径有两种:作为个体的努力和作为理念。就理念能够在表象世界中被把握而言,它仿佛是意志的完全概念。只有在类当中,理念才显示自己。因此,在自然世界中,物种比个体更得到偏爱,因为在物种当中,生存意志找到了持久的化身,而个体却是根据其本身被评判的,乃是瞬息即逝、可有可无的变异。“叔本华用他最美妙的比喻之一,表达了这一要点:
正如咆哮的瀑布喷溅而出的水滴如闪电般瞬息万变,而它们所支撑的彩虹却保持静正不动,仿佛不为那永不停息的变化所触动一样,一切理念,即一切生物物种,都完全不为其个体的持续变化所触动,但生存意志真正植根于理念或物种当中,并在其中显示自身,因此,意志只在物种的衍续中才是真正至关重要的。
从这一前提出发,叔本华推出了自然对个体的漠不关心这一精巧的描绘,仿佛是提前运用了进化论生物学的措辞。他的悲观主义部分地源于他的社会生物学,这种悲观主义将自身无情地插入每一个生活环境,而人们本来是想在里面寻找舒适和慰藉的。正是用社会生物学的语言,叔本华阐发了哲学著作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性爱理论之一。不过,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另有其更为形而上学的根源。按照叔本华的观点,个体的生存实在是个错误,而生存意志把自身作为理念展现给自身的需要,却无时无刻不把生存意志诱入这个错误之中。意志陷入了个体性当中,又从作为其家园的永恒的宁静之海当中分裂出来,被诱人了表象世界而暂时地生存着。意志的生命作为个体的生命(如我的生命)实在是原罪的补偿,是“生存自身的罪孽”。
尽管理智最多不过是意志的奴隶,无力评论它不可能控制的过程,但在其力量中却有一种禀赋,即自我克制的禀赋。理智通过表明我们对死亡没有什么可以畏惧,反而会得到一切,就能够克服意志对死亡的抗拒。死亡不可能扑灭意志,而且尽管死后留下的不是个体物而是普遍者,这也不应当令我们忧虑,因为作为个体的生存本来就是个错误,首先使我们遭受 一切痛苦。叔本华就以这种方式为自杀做了辩护,但是,他从未表明自己有采取自杀这一步骤的倾向。
意志浸染着我们的一切思想和行动。不过,我们能够站到它后面,让它暂时搁置起来,并且独立于我们暂时的目标,客观地认识事物。这样, 而且唯有这样,我们才能对世界感到满足,把自身从无休止地改变自身的欲求中解脱出来。这一与意志的分离要通过艺术和审美体验,因此,艺术和审美体验必定要与人的自我理解的最高地步相一致,实际上,正是通一种特殊的艺术,即音乐艺术,我们才能领悟以另外的方式永远向我们隐藏的东西,这就是意志自身的客观呈现(与意志在我当中的主观呈现相对立)。在音乐中,我聆听到的不是我的意志,而是你的意志,但是意志与个体的一切努力、与欲求和恐惧的一切对象相分离,并成为客观的和可理解的。旋律和转调向我们呈现的是纯粹理想性的运动,通过它们,我们瞥见了永恒之海。这就是为什么即便在贝多芬最激烈的交响乐中,我们听到的也只是相互竞争的力量的平息与崇高的慰藉的成就。在音乐中,意志与自己游戏,如同波浪在海的平静之上一般。
叔本华对他的哲学的运用,想像丰富,气韵生动。在他的文章中,叔本华表现岀一种非凡的能力,能够从他的体系中用魔力召唤出对人类命运的新奇而惊人、却又总是恰当而敏锐的观察。他的体系是用于日常使用的,不是费希特的抽象行话,而是武器,用来反对萦绕在他周围的“肆无忌惮的乐观主义”。他对自己的悲观主义结论欣赏得过了头,一定要让读者坚信他真的相信这些结论。他对流行的偏见冷嘲热讽,加以攻击,与其说显示了他所鼓吹的自我克制,不如说是显示了更多的对生命的依恋。他确实以自己的方式傲慢而专横,而旦略带乖僻,这使他即便睡觉的时候也总是随身带着一把上了膛的手抢。但他的性格是喜爱交往的,他爱美酒、女人和歌,过着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通常的学术生活。黑格尔受到公众的欢迎和接受,他对此极度痛苦。但他自己的哲学也有了广泛的影响。
叔本华不仅以容易理解的方式展现了康德的体系,也使之与19世纪中期德国的流行口味相投合,而这种口味是一种陷于困境的希望和浪漫主义的听天由命。通过他的意志与自我克制的哲学,叔本华把新的生命形式(或至少是新的死亡形式)赋予了基督教文化。没有叔本华,既不可能有我们所认识的瓦格纳,也不可能有尼采,正是尼采最终选择了意志而非自我克制, 遂使德国浪漫主义哲学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