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1908年出生在布鲁塞尔,1973年当选为法兰西科学院院士。他属于法国所有的那种集思想、学术、文采于一身的学者兼知识分子。他不像他曾经与之笔战的萨特,站在时代风向的前列,为弱者疾呼甚至不惜委身于红色诱惑;也不像右翼的阿隆,不为乌托邦所动,力守当下,捍卫自由。列维斯特劳斯属于另类知识人,他不为政治所动,却心系社会。他不注重对西方现代社会的批判,却企图通过对美洲印第安人神话的解析和阐释,引导人们对文化、文明路径的反思。就学术范式而言,与其说他创造了某种体系,如结构人类学,不如说他建立了一种解释模式更为中肯。就思想创造来说,他的功绩似也不是理论框架的设立,而更是一种开放、谦诚的治学态度。
列维斯特劳斯出生于上世纪初,那时的欧洲正在酝酿战争,中国则面临革命变局,比利时正在非洲兼并刚果。此时的欧洲,虽然危机将至,但仍然志得意满。统治世界、教化世界仍是社会的主导声音。近代的欧洲,也是殖民的欧洲。殖民的动力既来源于经商逐利,也来源于征服传教。这两重动力使得近代既是科学发展、生产力突飞猛进的时代,也是贪婪、摧毁甚至犯罪的时代。不过,在这双重动力的夹缝中,也产生了近代的知识探索路向。以海外殖民为背景的人种学、人类学这株知识之树也由此获得了生长空间。这是西方传统中追求真理、自由探索的另一动力源,也是西方文明屡经毁灭,却又得以烈火重生之秘诀之一。列维斯特劳斯正是这株知识树上结出的耀眼的果实。
列维斯特劳斯是前现代文明的研究者,但是他的研究是为现代人准备的。他通过对印第安人思维与行为的大量实证研究,充分证明在欧洲“文明人”看起来原始野蛮的土著印第安人,即使没有发明文字,没有基督教信仰,但其文明秩序仍然同现代人有着共同的依归。他所论述的以“乱伦禁忌”组织婚姻的部落秩序正是最基本的文明准则之一。从这里,他不仅获得了破除欧洲中心论的钥匙,也点出了弥漫当今欧洲的文化有差异但无高下的文化宽容主义的信息。他以田野实证的材料,优美的文字,人类学诚实痛思的口吻,向法国和欧洲人传达了文化悔过的心绪,展示了文化的多样性与同质性并存的道理。1991年,哥伦布发现美洲五百周年前夕,列维•施特劳斯《猞猁的故事》一书问世。他写道:五百年前,为数不多的西班牙人如何可能战胜数以千计的阿兹特克人?那是因为印第安人认为白人的出现,是其神话预示的神祗的返回而开怀迎接。换句话说,印第安人的神话为“他者”预留了位置。然而对于印第安人对他者的接纳,换来的却是白人征服者的屠杀和奴役。毫无疑问,在此,列维斯特劳斯深深地触动了承担着殖民历史之重的法国人负罪的心灵。这也许是他的著述至今畅销不衰,他本人在法国如此受人爱戴和推崇的真正原因。
不过,列维斯特劳斯的视界并不止于文化多样性的反思。他对于当今人类社会的走向也有着颠覆性的警觉。他曾提出,殖民主义、法西斯主义、纳粹屠杀等同近代西方以科学主义、人道主义的名义征服自然、征服世界有着某种逻辑关联。以人类学作为立足点,列维斯特劳斯点破了统治二十世纪人类的极权主义的病根。